第九十一章世事
因惦記著去通州,曹顒更后,胡吃了幾口早飯,便出了院子。
二門外,莊席上穿著竹青長袍,腳上踏著千層底的布靴,腰板得直直的,自有一番儒雅,完全是飽讀詩書的老學究派頭。他的後,跟著略顯局促的魏家兄弟。
「先生,早!魏大哥、魏二哥早!」曹顒笑著給幾人道早安。
莊席點了點頭算是回禮,而後又從頭到腳看了曹顒幾眼,見他一外出的裝扮,問道:「公子打算去通州?」
這聲「公子」聽得曹顒一愣,自打莊席進京后,他始終執學生禮,而莊席也頗有師長的架勢,隔三岔五與他講講功課,平日里都是稱呼他「顒兒」。
去通州是曹顒昨晚聽了那兩個地的招供后決定的,想去找找線索,說不定會有所發現。看魏家兄弟的樣子,定是莊席從他們口中問出的。
「是的,先生,我打算去那邊看看!」曹顒回道。
莊席微微皺眉,想要說什麼,見不遠有小廝走來,沒有開口。
那小廝是來稟事的,是管家曹忠知道曹顒今兒休假,人到二門來問,大爺要不要出府,用不用準備馬匹與馬車。
沒等曹顒開口,莊席便吩咐那小廝下去到馬房那邊準備兩匹快馬。
等小廝走後,莊席轉過頭對魏家兄弟道:「剛剛我說的,你們可都記下了?先去錢莊詢問幾句,支取千兩銀子這樣的,夥計們都會有點印象。若是錢莊無所獲,就打聽打聽通州附近的大戶人家,看看有沒有最近典房賣地、湊大宗銀錢的!不過,要切記一點,那就是不能與順天府的衙役對上,若是知道他們去了,就撤出來。」
「是!記下了,莊先生!」魏家兄弟兩個應了。
曹顒在旁聽得一愣一愣的,怎麼好像沒自己的事啊?不解地看了看莊席:「先生?」
「顒兒讀了這些年書,應該明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解!更不要說通州是買兇人出沒之地,若是你這般冒冒然去了,豈不是正合了對方的意?這般淺顯的道理,你不應該想不通!」莊席神凝重地道:「你雖年紀小,但是素日行事極有分寸,為何眼下這般莽撞?」
一連串問話,使得曹顒啞口無言。
魏家兄弟算是看著曹顒長大的,雖稱呼他「公子」,但是心裡早已當他是子侄般看待。凌晨回府前,曹顒說次日親去通州,兩人就覺得不妥當,勸阻了好幾回,卻不見效。眼下見莊先生說得這般有理,都跟著應和。
魏黑道:「先生說得卻是在理,那些人目標在公子上,若是兩眼一抹黑,就這樣去了,說不定會吃虧!」
魏白也勸:「是啊,公子,還要顧及府外的順天府捕快啊,公子就這般去了,他們要是有幾個機靈的跟了去,那昨晚的事兒咱們可就有了嫌疑!」
眾人都這般說,曹顒怎好還一意孤行地去通州?只好點了點頭,任由魏家兄弟去了。同時,心裡也有些空落落的,不用去上學,不用去查案,自己好像無事可做。
莊席見曹顒不似往日那般從容,眼神略顯迷惘,想到魏家兄弟講述中提到的那伙殺手。雖然魏家兄弟沒有說到打鬥廝殺的過程,但是莊席不是傻子,既然能夠從對方幾人上翻出牌子,是活人的可能就很小了。曹顒是宅門裡長大的貴公子,哪裡有機會見識過打打殺殺的場景?怕是嚇到了。
至於曹顒殺人之事,莊席是就沒有想到。估計就算是魏家兄弟提起,他也不會相信。沒法子,曹顒的長相太有欺騙,任是誰看了都不會將他與兇殺聯繫到一起。
「若是顒兒無事,陪老朽出去喝盞茶去,這京城的茶館,別有一番不同!」莊席的神和藹起來,彷彿剛剛那個表凝重、明幹練的老頭不是他一般。
曹顒去不通州,眼下也得空,就隨口應下。
*
兩人出府,也不騎馬,溜溜達達,往前門去了。
今兒是晴天,天空瓦藍瓦藍的,通明凈,使得人的心境也敞亮起來。
因出來得早,師生兩個到前門時,還不到巳時(上午九點)。街面上往來行人不多,但是道路兩旁的商鋪卻齊刷刷地都開門迎客了。
莊席帶曹顒去的茶館「如雲軒」,地點在前門北大街。
曹顒本以為大早上的,不會有幾個人喝茶,沒想到裡邊的座位滿了一半。有的人茶桌上放著鳥籠子,看來是清晨溜完鳥就直接過來了。
兩人進了茶館,找個靠邊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壺普洱。
曹顒進京半年來,頭一次如此悠哉地出來,喝了一口熱茶,只覺得渾通泰。雖然味道不如家裡的好,但是卻自有一番閑逸趣。
坐不不到一刻鐘,就聽有人扯著嗓門,大聲喊茶館夥計:「過來,過來,這是怎麼回子事,今兒的三國怎麼還不開場,昨兒正聽到關鍵時候呢!爺可等得不耐煩了!」
其他座位的人聽了,紛紛附和,有的說:「是啊,昨兒正講猛張飛大鬧長坂橋,卻不知嚇退了曹賊沒有?」
「還有白馬將單騎救主呢!這段可著實是熱鬧勾人!」另外一人嚷嚷。
那夥計笑著向眾位客人道:「就得,就得,各位爺就看好吧!」
說話間,一個穿著藍長袍的中年人從樓梯口轉過來,後邊還跟著兩個搬東西的年。
茶館靠北牆,早有一片空地,中間有一個三尺來高的檯子,還有幾把椅子。
那中年人就是說書先生了,在檯子後站定,向各位客人抱了抱拳。兩個年則坐在側邊的椅子上,一個人面前支面鼓,一個人懷裡抱了個三弦。
曹顒看了,頓覺稀奇,原來三百年前的說書人,不像後世那種一塊驚堂木就可的。看來,是要有鼓弦伴奏了。
果然,待說書人講起,兩個年就開始跟著敲鼓撥弦,將戰場上那種殺伐之氣切地表現出來,聽得茶館的看客們熱沸騰,好連連。說到最後,那說書人又唱了幾句,算作收尾:
長坂橋頭殺氣生,
橫槍立馬眼圓睜。
一聲好似轟雷震,
獨退曹家百萬兵。
一段《三國演義》聽罷,曹顒的心痛快了許多,男兒當如是!張飛趙雲哪個不是大英雄,誰殺的人又了?自己不過殺了個當殺之人,若是再這樣記掛在心裡就太娘們了。
莊席見了,一拂鬍鬚,道:「去復順齋切塊醬牛,咱們打道回府?」
曹顒想起紫晶也吃那牛,點頭應是。
兩人出了茶館,悠悠閑閑地,一路往正門走去。
一路上莊席隨手點指街旁有些名氣的商鋪,給曹顒講上幾句,或是評點鋪中名品,或是論說商家背景,他所講容本就有趣,又不時引經論典加些生形象的詞句,便是妙趣橫生又發人深省,曹顒聽得津津有味,心底也越發佩服起莊先生來。
剛過大柵欄,迎面正瞧見蘇赫魯帶著幾個隨從,曹顒忙向莊席告了罪,打馬過去招呼蘇赫魯。
蘇赫魯本是面不虞沒打採的,見到曹顒才有了些神,一把拽了他道:「小……小、小曹,走,喝……喝酒去。」
曹顒瞧他神,像是不大痛快,便點頭應了,回頭向莊席說了,又道:「也快近飯時,先生也一道外面吃吧。」
莊席笑著婉拒,拱拱手向蘇赫魯見了禮,自行回府去了。
曹顒與蘇赫魯兩人就近找了個酒家,進了雅間,點了四五個菜,要了一罈子酒,對飲起來。
蘇赫魯像有心事,卻一直不肯說話,菜也極吃,只是一碗一碗地喝酒,轉眼功夫,一罈子酒見了底,他又喊小二要酒。
曹顒雖知他酒量不小,可這樣喝下去實在是無益健康,況且酒愁腸,怕是越喝越悶。於是,他一邊勸著蘇赫魯多吃菜,一邊拿言語套問出了什麼事。
蘇赫魯抬腕盡幹了杯中之,紅著眼睛,苦笑一聲,「我……我……我要……要…………親了。」
曹顒習慣的第一反應是道喜,剛張開,忽然想起蘇赫魯思慕寶雅的事來,再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也就明白了他難過的緣由,那「恭喜」二字生生又咽了回去,化做細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蘇赫魯沒瞧他的反應,只說「太后恩典」,便又埋下頭,喝水一般地灌酒。
曹顒上輩子有過失的經歷,也曾借酒澆愁,因此十分理解蘇赫魯的心。說起來,蘇赫魯比他更無奈,他畢竟得到過那個人,蘇赫魯卻還沒有機會去獲取心姑娘的芳心,就被一道指婚的恩旨斷送了所有希。
想起舊事,又思及現在,曹顒也一口氣幹了一碗酒,現如今,他自己的婚姻又豈是自己能做主的?就算父母之命、妁之言他可以不遵,可以討價還價,那康熙的指婚呢?他能抗旨嗎?誰又知道蘇赫魯的今天不是自己的將來?
理論上說,若是沒有心之人,單純地和一個不相的人共度一生並不是太困難的事。曹顒並非什麼有潔癖的人,最相敬如賓、不互相傷害還是做得到的;可要是遇到一個心的人,卻不能給妻子的名分,他到時又將如何?在宅門裡呆了多年,曹顒深知這個時代妾的地位低到了什麼程度,也清楚一個寵妾可能給一個家庭帶來怎樣的,他自己是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的。
兩人各想自己心事,都是一言不發地喝酒。蘇赫魯滿腹愁緒,酒量大打折扣,很快就醉倒,伏在案上起不來了。曹顒酒量本就不弱,又喝得沒有他快,這會兒倒是神智清明,並無大礙。
曹顒了小二來結賬,然後架起蘇赫魯出了雅間,往樓下去。樓下蘇赫魯的隨從就坐在大堂靠樓梯口的位置,瞧見了曹顒二人出來,忙快步上來接過自家主子。
蘇赫魯忽然極低喚了一聲,「寶雅……」
這一聲帶著一分抑、兩分無奈和足有七分的傷心,聽得曹顒心裡一,幾個隨從也都暗自搖了搖頭。曹顒拍了拍他一個親隨的肩膀,他們好生照顧蘇赫魯,目送他們離去。
曹顒想著給紫晶買那牛,因此方才沒好意思讓莊席捎帶。這會兒,他想到蘇赫魯那一聲「寶雅」,不知道寶雅心中蘇赫魯佔得幾分,便打算帶些吃食回去給寶雅們幾個。
*
曹府,竹院
曹頤拿著件綉活,一邊行針走線,一邊和倚在鎖子錦靠背上的永佳聊著閑話。寶雅懶洋洋地半躺在榻上,擺弄個曹頤舊日綉好的荷包,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外面小丫鬟進來回說,「大爺往這邊來了。」
寶雅聽了,立即起:「好哇,抓他都抓不到,出去玩了都不帶咱們,瞧我說他去!」說著跳下榻跑到院子里,見了曹顒就過去扯他袖子:「你跑去哪裡了?」
曹顒雖然換了裳,但還帶著些酒味,寶雅聞到了,一皺鼻子,佯嗔道:「竟是去喝酒了!也不上咱們!該罰!」
曹顒指了指後丫鬟捧著的食盒:「帶了些細點心回來,也不知道對不對你們胃口。」
寶雅眼睛一亮,忙撲過去,揭開一個食盒,喜道:「核桃粘、餞金棗、花佛手?好,好,這幾樣我都頂。算你有良心!」說著自己接過食盒,歡天喜地的跑進屋裡,招呼丫鬟抬炕桌過來,把食盒一擺,笑嘻嘻地對永佳曹頤說:「算曹顒有良心,給咱們帶了點心回來。三姐姐,有你最喜歡的餞馬蹄與木犀糕。還有永佳姐姐最吃的翠玉豆糕!」
說話間,曹顒也進了屋。永佳和曹頤都笑著謝過,然後方洗過手,吃起點心。
寶雅吃了口糕,含了塊餞,滿意的咂咂舌,便問坐在椅子上飲茶的曹顒:「你到底跟哪個喝酒去了,大白天的也這麼有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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