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淮失笑,面對汪仁到底還是沒奈何。
他手裡的兩塊奇石,最後也落到了謝姝寧手裡,汪仁千叮嚀萬囑咐,仔仔細細用細的綢布裹住擱在紅木小匣子中,只等來日謝姝寧跟燕淮的孩子出世,再取出來於小把玩。
謝姝寧哭笑不得,卻還是吩咐青翡幾個將東西都一一收拾了。
很快,秋去冬來,原本平坦的小腹,也終於有了微微的隆起。至冬雪霏霏時,的肚子便像是吹氣般大了起來,尋常衫早已不能穿著。可的神氣卻是愈發得好了起來,初時害喜嚴重,食難下咽,下尖得像是能扎人,而今卻變得圓潤起來,愈發得明艷人。
鹿孔每日來請一回脈,眾人也就都放下心來。
臘梅開遍的時候,舒硯來見燕淮,準備啟程回敦煌。此時,距離年的泰帝登基,已近三個月。紀桐櫻跟舒硯的婚事,早在皇貴妃還未離世之前便已定下,現下更沒有更改的道理,自是按照最初的約定進行。
泰帝送別紀桐櫻的那一日,鵝大雪已接連下了兩天一夜,偌大的皇城盡數被白雪覆蓋,放眼去,目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穿著簇新九龍緙金袞袍的泰帝,生得瘦瘦小小,明明穿得已足夠厚實,可面卻總是發白,也淺淡。翻過年他便又長一歲,半大不小的孩子,這一刻的眼神卻是老而堅決的。
然而饒是如此,看到姐姐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眶還是不自地紅了紅。
但當著眾人的面,他不能也不願意落下淚來。皇貴妃柱而亡的那天夜裡,他的淚已經流得夠多了。人一旦悲傷到了極致,淚水便不會流淌在面上,腔里的那顆心,反倒會像是一團淚做的東西,輕輕一攥就嘩嘩流淚,止也止不住。
他跟紀桐櫻對視著,角上揚,喚:「皇姐。」
——「不要想我。」
不要想……離這寂寥人生遠遠的,遠遠的……
他還沒有習慣自稱為朕,但他想,終有一日他會習慣的。
年的新帝,仰頭著沉沉的天,攤開手掌接住了一片薄薄的六角雪花。冰冷的雪甫一及掌心的溫熱,霎時便化為流水。手掌一斜,雪水順流而下,就像那些曾從他眼眶裡流出來的淚水。
他還記得,當他問及皇姐自己是否會為一個好皇帝的時候,過窗欞灑進來的日,碎金一般,將他眼角的淚都照得發亮。
送別了遠去敦煌的隊伍,他深吸了一口氣,轉前往書房,他還有堆積如山的奏章需看,他沒有難過不舍的時間,他一定……會做個明君……
而白家,灰溜溜地撤出京都,偏居延陵,隸屬白家的書院轉眼間亦被剝離,再不許白家子弟求學。一來二去,白家的境漸漸的便變得舉步維艱。白老爺子那日雖則安然離宮,但他離宮歸家后,沒過多久卻就大病了一場。
這一病,他便再沒有起來過。
舒硯一行人,啟程離京的第二天,白老爺子便病逝了。
消息傳進宮裡頭時,泰帝正在同靖王商量著如何收拾先帝留下的爛攤子。雖說靖王攝政,但不管是誰的意思,泰帝如今也可算是親政了。
廷里,亦被汪仁重新整頓了一番,隨後他便同泰帝告老離宮,將自己手裡的權力轉給了小潤子。這些年,小潤子斷斷續續也從他肩上接過了不的擔子,至如今也已是駕輕就。
汪仁雖還遠沒有到告老出宮的年歲,但他提了,年的泰帝自也不會強留,只轉頭賞了一大堆的件下去,送他出宮了。
出得皇城,駕車的小六問汪仁,去何。
汪仁裹著厚厚的大氅,自格窗探出去遙遙朝白雪皚皚下的皇城看了兩眼,嘆口氣道:「去東城。」
泰帝即位后,靖王攝政,紀鋆便回了南邊。至於紀鋆是否死心,汪仁同燕淮私下裡也說過兩回,但他究竟死不死心,又有何干係?至靖王活著一日,紀鋆就還只是靖王府的世子爺,靖王府真正的大權始終都還落在靖王手裡,只看他願不願意旁落於紀鋆之手。近幾年,紀鋆都不可能東山再起。
然而幾年之後,泰帝也就長大了。
到時候不管是要削弱南邊的勢力,還是如何,只要部署得當,都不會是難事。
皇貴妃那天夜裡,那一撞,出乎他們的意料,卻委實有效。只要泰帝不長第二個肅方帝,他下的那張椅子,就不會搖。那孩子,過往子綿,卻並非愚鈍之人。
他需要有人制衡靖王府,需要京都的局勢穩定,需要天下民心安泰,故而即便燕淮不提,他「復生」也是板上釘釘的事。
國公府重新修繕,燕淮親自出面料理了小萬氏幾人的後事,嫻姐兒的份,也終於被昭告天下。
燕家其實還有一個兒。
但沒有人知道生得何樣,也沒有人見過,眾人只知患難疾。
賦閑在家的萬幾道聞聽此事,卻十分震驚。他已知道大萬氏跟燕景還有個兒的事,卻不知道嫻姐兒生來便患難癥,無葯可治。他更想不明白,燕淮竟然又回到了國公府……
不僅如此,新帝待他,更視若尊長。
京都里的人,議論紛紛,卻也理不清個頭緒。坊間也只是說,昔年被發現的那,原不是燕淮的。至於這裡頭出了什麼變故,便沒有人能弄得明白了。
畢竟,比這更重要的,是即將到來的清算。
新帝登基,要收拾肅方帝留下的爛攤子,自然也要除逆,提忠良。風水流轉,當初在肅方帝跟前得臉的人,而今只怕都得倒大霉。是非黑白,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肅方帝後來做下的那些事,沒幾件是明智的,可底下的人,不敢勸諫的便也罷了,應和著鼓搗著慫恿的,卻都不能不收拾。
一時間,京都里人心惶惶,大家都夾了尾做人,不敢放肆。
勢單力薄的人家,便了心思聯姻結盟,想要共同站穩腳跟。
當然,也不得有人打起了燕淮的主意。
多好,家世門第高,上頭沒有長輩,邊已無兄弟妯娌,只有個小姑子卻也是個病弱無力,眼瞧著沒有多日子可活的。他又是在新帝跟前得臉的,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暫且不提,便是如今,手裡還握著虎符呢!
於是,家中還有兒的都了心思。
結果誰知這心思還沒來得及在心裡頭打上幾個轉,便只得熄了。
國公燕淮不僅已經娶妻,這娶的還是敦煌城主的外甥。敦煌離得遠,敦煌城主是何許人,知道的人並不多,但這一回惠和公主遠嫁敦煌主,天下皆知,京都里的人對敦煌古城的關注便也是前所未有的高。
故而眾人聽聞國公夫人,是敦煌城主的外甥,誰還願意再在這上頭打主意。
但凡在乎點門風臉面的人家,就都不再去想此事,沒多久便只剩下幾家撇了臉面不顧的,一心一意想著要往燕淮邊塞人。
謝姝寧正懷著子,據悉燕淮邊也沒個旁的房裡人,眼下不往他邊塞人更待何時?
能攀上國公府這棵樹,可不比旁的,急之下,一群人連讓自家的姑娘與人做妾也不覺丟臉了,上趕著結。靜一大,連靜心養胎中的謝姝寧都知曉了,笑得前俯後仰,捧著肚子樂了大半天。
青翡著急,「都這樣了,夫人您怎麼還樂?」
謝姝寧順手揀了顆餞吃了,笑道:「笑他們胡鬧呢。」
青翡無奈,面憂慮,卻到底不敢當著的面說什麼。謝姝寧看了兩眼,卻就看明白了,笑著打發去給自己沏一盞白水來,裡甜得發膩。等到水來,接過杯子小口喝下,而後才道:「我若對他連這點信心也無,焉會嫁他?」
夫妻之間,連他是什麼樣的人也不敢肯定,連半點信心也沒有,還算什麼夫妻?
若他真有別的心思,這些消息本就不會傳進耳里。如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他若不想知道,底下的人又有哪個真敢說?便是小七幾個對忠心耿耿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機會違逆他的意思。
偏偏消息就傳了進來,說明他是怕閑得發慌,使人說來給當樂子聽的呢。
謝姝寧喝過水,懶洋洋打個哈欠,遣了青翡下去,躺在熱炕上小憩了片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濛間聽見屋子裡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隨後便有人掀了被子一角靠了過來。
迷迷糊糊睜開眼看過去,「咦,卓媽媽今日怎麼沒攔著你?」
「好像又大了些……」燕淮手著隆起的小腹訝然說了句,而後輕笑著在額上落下一吻,閑適地道,「我又不做什麼壞事。」
謝姝寧「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沒個正經!」
「得,我還不正經,還有比我更正經的人?」燕淮側著,仔細為掖了掖被角。
天冷,屋子裡燒了地龍燒得暖和,但總人不放心的子。
謝姝寧往他懷裡靠了靠,懶懶道:「都有誰想往你邊塞人的?」
「……」燕淮訕然,「記不清了……」
謝姝寧笑了起來:「靖王妃設宴,給我下了帖子。」
燕淮聞言不由挑眉,「倒是請的勤。」
靖王邊來來往往的人眾多,但穩坐正妃之位的卻一直都只有靖王妃一個人,即便幾十年來沒有誕下過一兒半。若以七出之條來論,休多回,只怕都不會人覺得奇怪。靖王妃的娘家,雖不至沒落但離昌隆二字早已極遠,靖王妃是不是,于靖王而言都不算打。可靖王留著,敬著,也是眾人艷羨不解的一件事。
所以燕淮的事,靖王自然也不瞞著靖王妃。
靖王妃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明面上從來沒有過表。
給謝姝寧下帖子,也只是因為謝姝寧是國公夫人,理所應當該請。
謝姝寧遂道:「一回不去,兩回不去,都說得過但三回四回,可怎麼說?就當走個過場,也得應一回。」畢竟就算回回推拒,這帖子還是回回都得下的。更何況,不赴靖王妃的宴,旁人的宴,將來是赴還是不赴?
「你懷著子呢,不去也無人敢胡說道。」燕淮道。
謝姝寧摟著他的腰直笑,「那就不去。」
可如今胎象穩定,神頭也足,日里閑著委實閑得發慌。
燕淮想了想,又讓應下了。
到了靖王妃辦賞雪宴的那一日,他親自送謝姝寧過去。
京里的人雖然都已知道燕淮的夫人是敦煌城主的外甥,但姓甚名誰,生得是何模樣,眾人卻都還並不清楚。甚至於有人暗中揣測,怕是模樣不佳,這才避著人不見。燕淮娶,只怕是為的同敦煌聯姻云云。
流言蜚語,暗地裡傳得沸沸揚揚,說什麼的都有。
是以這一次謝姝寧應了靖王妃的帖子應邀而來,得知了此事的人俱都興緻地想要一探究竟。
誰知馬車停了,先從裡頭出來的卻是燕淮。
眾人愣了愣,旋即便看到馬車簾子后探出一隻手來,搭在了燕淮手上。
十指纖纖,被袖口綉著的淡紅芍藥一襯,愈發顯得賽雪。
周圍喧囂微頓。
而後,裡頭出來一個人。
長發綰起,堆烏砌雲,然而上頭卻只著伶仃的一支玉簪,清凌凌,帶著兩分寡淡。
臨近的那輛馬車上正在下車的婦看得最分明,心下暗中嗤笑一聲。
可燕淮扶著,像扶著珍寶,每一個作都帶著小心翼翼。
眾人微訝。
就在這時,被燕淮扶著的人抬起頭來。
眉峰淡掃,仿若春月下的悠遠山脈,帶著兩分慵懶閑逸。
只看著燕淮,勾微笑,親昵地說了句什麼,燕淮便也笑了起來。
微風拂過,帶起鬢邊碎發。
不遠方才暗暗嗤笑的婦,在這一瞬間看清楚了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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