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江州謝府的路上，謝六爺特意去了一趟那片荒蕪的灘涂。

　進寶已經帶著鄉民蓋起幾座茅草屋，圍了草棚安置鴨苗，小鴨子在竹欄里嘎嘎嘎嘎得歡實。

　荒地派上用場， 謝六爺很高興。

　父倆日家，先去拜見老夫人。

　老夫人問了幾句寒暖， 把謝蟬到面前，拉著手上下打量，心里暗暗吃驚。

　這個孫自小生得妝玉琢， 是知道的，當時只想著難怪周氏能讓老六第一次忤逆母親，但老夫人沒想到孫長大以后會出落得這麼漂亮，謝麗華的好看是小家碧玉式的秀，謝蟬是皓齒朱，眉眼靈， 真正的人胚子，看一眼，心頭會不由得晃一晃。

　老夫人忽然明白張夫人為什麼那麼喜歡謝蟬，家夫人見多識廣，眼毒辣， 一眼就能窺出謝蟬日后的模樣。

　暗暗思量，留下謝六爺，問他張夫人信上說的事考慮得如何了。

　謝六爺從謝嘉瑯那里得到承諾，心里有了底，道∶"娘， 這事我和大郎說了，大郎的意思是，等他有了功名再說。"

　老夫人不太高興，"張夫人可是一片好心，你們還推三阻四的，別人家寒了心。"

　"娘，兒子曉得。"謝六爺笑著說，"兒子回去九娘寫信好好拜謝干娘。"

　老夫人是剃頭擔子一頭熱，有心想結張夫人，奈何兒子和孫子都不識抬舉，越想越覺得不快，揮揮手，"行了，你去吧，我如今老了，天黑夜為你們心，你們一個個自己有主意，我說得再多也沒用。"

　若在以往，聽了這話，謝六爺早就跪下賠不是了。

　這次，他只是朝老夫人躬，轉走了。

　老夫人臉沉。

　謝蟬回房，十二郎早就奔了出來，懷里抱著小黑貓。

　"姐姐，你不在家，我天天喂小黑，它長胖了好多。"

　黑貓喵喵了一聲。

　"什麼病?病了多久?大夫來看過嗎?吃的什麼藥?"

　謝蟬一邊往里走，一邊下外面穿的裳，一邊問。丫鬟一句句回。

　自從謝六爺離開江州后，周氏就病了，起初還強撐著去老夫人房里請安，后來站都站不穩了，五夫人勸好好養病。大夫來看過，說沒有大礙，開了些疏肝的藥。周氏吃著藥，沒有好轉，天天躺在床上以淚洗面，飯菜送到跟前，只略一，五夫人過來勸解，問是不是什麼委屈了，只是哭。

　謝蟬聽著，眉頭皺起，周氏病這樣，家里肯定送信給謝六爺了，他怎麼一句都沒提?

　"舅舅和舅媽來過嗎?"問。

　丫鬟腳步一頓，小聲道∶"九娘，舅爺一家回鄉下去了……是六爺讓人送回去的，我聽外面的伙計說，六爺生了好大的氣，還說以后不許舅爺他們來看娘子。"

　謝蟬走進屋，一個丫（鬟坐在腳踏上做針線，看進來，忙站起。

　床上，周氏面朝里側躺著，床邊案幾上有一碗熱騰騰的杏子粥，碗口熱氣氤氳。

　"阿娘，我和爹爹回來了。"

　謝蟬眼神示意丫鬟出去，挨在榻邊坐下，俯，靠著周氏，"阿娘，您哪里不舒服?"

　周氏迷迷糊糊的聽見謝蟬的聲音，僵了一下，慢慢翻過，淚眼朦膿，不敢相信地看著。

　謝蟬扶著坐起來，拿帕子去眼角的淚花，"阿娘，是不是阿爹生舅舅和舅媽的氣，你心里不痛快?"

　周氏面蒼白，呆呆地看著兒

　謝蟬聲勸∶"阿娘，你別為舅舅他們的事和阿爹生氣，阿爹對舅舅他們向來很盡心，什麼都替他們張羅，不會無緣無故對舅舅他們發脾氣，有什麼事好好說，別傷著自己的子。"

　周氏聽著解勸的話，想起自己先前的打算，心里慚難過，眼淚又掉了出來。

　"阿娘?"

　謝蟬不知所以，還要再勸，謝六爺走進屋，瞥一眼周氏。

　周氏看著謝六爺，神愧疚，惶恐，畏懼，又可憐。

　謝六爺站在門邊道∶ "團團，你先出去，我和你阿娘說幾句話。"

　謝蟬出去了。

　周氏期期艾艾地著謝六爺∶"六爺……你，你把團團接回來…是不是…是不是不會趕走.

　謝六爺眉頭皺起。

　"準說我要趕走?"

　他看著周氏哭紅的眼睛，"團團是我們的兒。"

　周氏呆住，張了張，震驚，如釋重負，狂喜，愧，悔恨一起涌上心頭，悲喜加，又哭又柴。

　從獲知謝蟬世的那一刻起，周氏無時不刻不在擔心，生怕謝六爺發現真相后一怒之下趕走謝蟬，休了。謝六爺去了安州以后，茶飯不思，日夜煎熬，閉上眼睛就是謝六爺一紙休書要休妻，現在謝六爺帶著謝蟬回來了，并沒有要休，待謝蟬和以前一樣好，擔心的事本不會發生。

　以前的任由哥哥嫂子擺布，一心只想把謝蟬嫁回周家來掩蓋謝蟬的世，謝蟬不是的親兒，可也是養大的，一口一個阿娘，孝順又，真是糊涂!

　"郎君.…"周氏捂臉痛哭，"我對不起你……"

　謝六爺嘆口氣，坐到榻邊，"娘子，團團就算不是我們的親兒，也是我們養大的，是個好孩子。現在我知道的世了，你不用擔驚怕，以后莫要再糊涂。"

　周氏哭著點頭。

　"還有你哥哥嫂子的事。"謝六爺板起臉，"想也別想!以前我還當他們是真心喜歡團團才非要說這門親，現在看來，他們就是指著團團的嫁妝，他們知道團團的世，團團真嫁過去了，還不是任他們拿?"

　周氏臉上通紅。

　謝六爺一想到周舅母對周氏提的那個打算就怒火中燒，面鐵青∶"這樣的親戚我是不會認的，你以后別和他們來往了!"

　周氏一句話不敢說，點頭答應。

　也是因為被周舅母的提議嚇到了才不敢繼續瞞下去。

　謝六爺掃一眼床榻邊一口沒的杏子粥，再看看周氏憔悴的臉，低頭拉起周氏的手，"娘子，當年是我自己真心想求娶你，你不用去學二嫂，也不用去學五嫂大嫂，你原來是什麼模樣就什麼模樣，不用管人家的閑話。你想要什麼就和我說，心里有事別瞞著我，我是你男人。"

　周氏抬起眼睛，怯怯地看著謝六爺。

　謝六爺攬住周氏，替淚。

　屋外，十二郎捧著謝蟬給他買的玩，歡快地滿屋跑，腳步聲噔噔蹬蹬，謝蟬住他，要他小點聲，阿娘不舒服，十二郎嘿嘿笑，聲音果然低了下去。

　謝六爺聽著一雙兒說話的聲音，臉緩和了點。

　"娘子，我這人沒什麼本事，從小爹娘就不喜歡我，更喜歡大哥

　謝六爺渾渾噩噩，讀書讀不進去，做買賣被同齡的公子哥嘲笑，長到十幾歲，大哥二哥都親了，他還沒有定親。

　那年，他和老仆去外面收賬，一連幾天大暴雨，馬車路過周氏的村子時，被山上沖下來的碎石砸中，翻倒在爛泥里。

　村里的農戶跑過來救人，謝六爺渾是傷，又淋了大雨，被抬到周氏家里，燒了三天才清醒。

　周家人拿了老仆的錢照顧謝六爺。天氣熱，正是潺暑時節，鄉間房子蚊蟲多，周舅母要周氏守著謝六爺，給他趕蚊子。

　周氏很聽話，搬了張板凳，拿一把碩大的扇，坐在床前，老老實實給謝六爺趕蚊子，累得滿頭大汗，周舅母不發話，不敢休息。

　謝六爺看小娘子瘦得跟竹竿一樣，累得直打瞌睡，眼睛里全是紅，怪可憐的，要去睡。

　"你嫂子問，就說是我要你去睡的。"

　周氏很激他∶"公子，你真是個好人!"

　幾天后大夫過來給謝六爺換藥，周氏在一邊打下手，看到紗布底下的傷口，眼圈紅了，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謝六爺笑∶ "又不是你換藥，你哭什麼?"

　周氏臉的心疼∶"公子，你是不是很疼啊?這麼疼，你怎麼得了啊…

　謝六爺沒說話，臉上還在笑，心里卻突然了一下。

　第一次有人心疼他，為他哭。

　后來，周舅母大概是看出了什麼，特意在謝六爺跟前說，村里財主家的兒子看上了周氏，已經提了幾塊、一簍魚過來提親了，家里很滿意，過幾天就讓周氏嫁過去。

　周氏躲在屋里抹眼淚，財主家的老夫婦和幾個兒子都為人刻薄，對媳婦非打即罵，不想嫁過去，可是不敢不聽哥哥嫂子的。

　謝六爺看著周氏，心里想，舊子這麼小，真要嫁了過去，肯定逆來順，天天氣。

　過了幾天，財主家果然上門，一輛板車就要把周氏拉回家，周氏坐在板車上低頭眼淚。

　謝六爺的傷還沒好，拄著拐出去，一把攥住小娘子的手。

　"別哭了，我娶你。"

　他知道財主家這麼快上門一定是周舅母使了什麼手段，他們那點小算計，他心里門清，他心甘愿套。

　后來，謝六爺違抗老夫人的意思，堅持娶了周氏。

　再后來，謝六爺接回和謝蟬。

　胖胖的乎乎的小謝蟬，團一樣好看，漆黑的眼睛，亮晶晶的笑意，的臉頰，張開雙手抱住謝六爺，的小手摟在謝六爺脖子上。

　謝六爺手足無措，像抱了一團云彩在懷里，不知道要怎麼抱才合適，怕弄疼了，怕不舒服，怕不喜歡自己這個爹爹。

　他胖，沒本事，沒有分到寬敞的院子。

　謝蟬一點也不在乎，謝麗華、謝嘉武、謝寶珠在跟前炫耀，不覺得委屈，從不像其他孩子那樣纏著謝六爺鬧，乖的，一步一步走到謝六爺邊，手抱住他。

　"爹爹最好了。"

　謝六爺抱起小謝蟬，想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捧到面前，逗笑。

　那年過年，族里人來拜年，有人在席上說起年的趣事，提到謝六爺小時候的糗事，他從小就胖，族里堂兄弟都他胖子。

　大家看著謝六爺笑一團，謝六爺習以為常。

　忽然一聲驚，胖乎乎的小謝蟬一頭撞向那個大聲取笑謝六爺的堂叔。

　"不許你說我爹爹!"

　堂叔有點不好意思，尷尬地笑笑，岔開話題。

　謝六爺呆了一下。

　此起彼伏的炮竹聲里，他坐在堂中，手里拿著酒盅，鼻子發酸，心里得一塌糊涂。

　他的團團，這麼一點小，就會保護自己的父親了。

　那個笑話過謝六爺的堂叔很喜歡謝蟬，后來每次來謝家都要逗說話，謝蟬不怎麼理會他。

　謝六爺問∶ "團團，你怎麼不和你堂叔說話?"

　小謝蟬樓著謝六爺的脖子，哼一聲， "爹爹，他不好，他欺負你，我不要理他。"

　謝六爺哈哈大笑。

　他不用做一個很有本事的人，團團都喜歡他，偏心他，覺得他是世上最好的爹爹。

　周氏聽著謝六爺的話，呆住了。

　在鄉下的那幾年，是乖巧的小謝蟬陪伴著，才能熬過那些日子。

　原來謝六爺也一樣，是小謝蟬讓他會到為人父的快樂、驕傲和責任。

　的所有擔心完全是多余。

　謝六爺摟著，低聲道∶"娘子，娶了你以后，我學著做一個好丈夫，有了團團，我學著做一個好爹爹……我們的頭一個孩子沒了，團團能到我們家來，是和我們有緣，是上天送給我們的孩子。"

　周氏哽咽著點頭。

　夫妻倆把話說開了，在周氏心頭的大山轟然倒塌，哭了一場，多日來的愁悶驚懼一掃而空，心頭無比尚敞亮。

　謝蟬進屋，把涼了的杏子粥端走，換了一碗周氏吃的蓮子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