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午一直忙到了傍晚,顧昀才有了一口水的工夫,嗓子眼快冒煙了,幾乎能嘗出一點腥味,也顧不上講究什麼茶不茶水不水的,抄起一碗涼水就灌了下去。
這一年江北開春格外的晚,前幾天剛下了一場凍雨,四繚繞著一刺骨的冷,這一碗涼水讓顧昀從裡到外涼了個徹,他狠狠地激靈了一下,心裡茫然地想道:“還有什麼事來著?”這時,姚鎮走過來對他說道:“大帥,當時往軍機發急件的時候,朝廷第一時間回函不日派人來,這一兩天應該也快到了,方才得到消息說是雁王代表皇上過來了。”
雁王雖然辭,但份在那,又跟鐘老將軍有一段師徒緣分,為表榮寵,讓他來代表皇家走一趟,也是合合理的。
“嗯,他是應該來看看。”
顧昀終於想起自己還忘了什麼事,“那什麼……重澤,靈堂設在什麼地方,帶我去看看。”
姚鎮將他帶到了靈堂那。
靈堂比別的地方還要冷些,鐘蟬的棺槨停在中間,香煙繚繞。
顧昀的腳步在靈堂門口突然停了下來——這幾天太忙了,他南北兩跑,大事小都心過一遍,自然而然地把一個事實給隔絕了,直到這一刻,一個念頭才猝不及防地擊中了他的口。
他想:“是我老師沒了。”
姚鎮奇怪地回過頭來:“大帥,怎麼了?”顧昀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進去給鐘蟬上了一炷香:“忙你的去吧,我跟他在這呆一會,有事隨時我。”
姚鎮低聲道:“生老病死人皆有之,大帥還請節哀,帥帳已經收拾出來了,待一會盡到哀思就早點休息吧,我讓人守在門口,大帥有事吩咐。”
顧昀點了點頭,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等靈堂空了,他的目才緩緩落在鐘蟬臉上,因為是無疾而終,鐘老將軍的神並不猙獰,但也談不上安詳——死人臉上都籠罩著一層灰,臉皮像是蠟做的,跟活著的時候不太一樣。
神魂已去,皮囊就是皮囊,空落落的。
顧昀在旁邊坐了下來,手肘撐在那棺材邊上,靜靜地想起年時當他老師的鐘蟬。
那時驃騎大將軍還沒有被年歲水,沒有這麼枯瘦,是威風凜凜的悍,眼睛裡總像是有兩把刀,定定地注視著誰的時候,刀鋒就能出來。
“小侯爺,背下兵書不能證明你會打仗,豈不聞古代紈絝‘紙上談兵’?你若是這樣就自滿,恐怕連組織街頭頑打一場群架都贏不了。”
“小侯爺,功夫就是兩樣,一個是‘工夫’,一個是‘疼’,如今老侯爺與公主都不在了,你份清貴,除了皇上,沒人敢傷您的貴,您要是自己想舒服,自己想寵著自己,沒人能您往前走,往後想怎麼樣,您自己要想清楚。”
“榮華富貴不是武將一生歸,既然皇上執意鳥盡弓藏,眼下反正也天下太平了,那就讓他藏吧,往後末將不能常伴左右,小侯爺還要好自為之。”
“山水自有相見時,後會有期!”長江後浪推前浪,百代風華有老時。
顧昀耳畔漸漸模糊,眼睛也有些看不清了,不由自主地在燭火下瞇起來,而他渾然味覺,仿佛仍沉浸在經年的舊事裡,一代將軍能活到古稀之年且無疾而終,乃是大幸,不知多人羨慕,確實是喜喪,顧昀覺得自己談不上哀不哀的,只是口有點堵。
長庚也是一路趕來的,到江北大營的時候天都黑了,到了以後來不及安頓,聽說顧昀在靈堂,他便屏退左右直接過去了。
守在靈堂門口的親兵認識長庚,遠遠地見了,立刻機靈地進去報訊,長庚都沒來得及住他。
那親兵了一聲:“大帥,雁王殿下來了。”
顧昀毫無反應,長庚估計他是忙暈頭忘了吃藥,便一掀袍角邁步要進去:“沒事。”
親兵小心翼翼地手在顧昀肩上拍了拍:“大帥?”顧昀陡然被驚,半瞎地沒看清來人,心裡先是一,還以為出了什麼事,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直堵著什麼的口突然一陣尖銳的刺痛。
一口毫無預兆地嗆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