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舉座嘩然，宛兒幾乎嚇昏過去，面上青白，搖搖墜。敏兒也干怔著，目微微略過宋寰，宋寰角揚著，仿佛在沖淡笑。敏兒轉回頭時，眸子已生出幾分悲憫來。

　已料到了梵音有此作為，卻不料把話說的如此決絕，竟半分后路也不留。——究竟是梵音不怕死，還是憑恃瑤的那點關懷，自以為萬事無憂了？

　那敝廂主座的男人眉心微跳，眸子低垂，笑意已無，緩慢停下了夾菜的作，卻并不抬首。

　“丫頭，你怎能說出這種話，當真是夢糊涂了嗎？”

　“究竟是我在夢中，還是爺在夢中呢？”

　“荒唐！”

　男人面已全冷下來，將一雙鏤花銀箸拍在碗沿，跟著那黃澄澄的湯也晃了一晃，他終于無耐心了，此番怒，抬眸一掃，眾人盡皆跪伏在地，大氣也不敢出，唯恐一個不慎，當了鋒芒相對間的陪頭。

　整個屋，只有梵音高昂著頭與之對峙。的心中非但不驚不怕，反而快意無比，終于知道那塊在心頭的重石是什麼了。

　不甘。

　憑什麼，痛苦無措時他那般云淡風輕？便是等著他飽嘗難堪后，展出陌生冷的樣子，大不了把救的命賠還了他，怕什麼呀！

　就這樣靜了些許時候，瑤微微點頭，怒氣半地直起。向著外頭喝道，“疏影帶去終樓，再不許邁出一步，都怪我素日寵溺過甚，也是時候該好好想想了。誰人膽敢探，打斷一雙，立刻逐出府去！”闔目冷凝片刻，氣氛早已結冰，他一揮手，遣退諸人，“都散了罷。”

　很快便秋了。

　在此之前，梵音還并不知道恩澤府有終樓這麼個地

　方，恩澤府鱗次櫛比，實在太大。說是終樓，其實并不是什麼樓閣，只是一個院落，似乎多年無人整修過，顯得分外陳舊，匿在恩澤府偏門的一隅，是個隔絕于世的存在，院中池水干枯，雜草繁茂，兩三棵楊柳蔫蔫昏黃著葉子，屋陳設倒并不缺什麼，只是從桌凳到床褥，盡結網，甫一推門，厚重塵灰鋪面而來。

　疏影將送來時，一路無言，良久嘆氣，“姑娘，唉…您是何苦呢？”

　梵音低下頭，接過那個裝著小包裹，“疏影姐姐去吧，我不要。”

　“姑娘也別太喪氣。興許只是一時的…”疏影口而出，自知這話無用，也好，李璟也好，無人敢為了梵音去勸瑤的。拜了又拜，辭去了。

　終樓，終老的一個終字，難道還不算判決？梵音笑了，已決意在此荒度余生。

　然而記憶又豈肯輕縱了？提筆寫字，總想到男人教詩詞歌賦，一發狠，抬手便將那些墨痕未干的手書撕個碎，揚空狠狠擲去。大把大把碎屑迎風打著旋兒飛舞，似紛紛揚揚一場雪。

　若閉上眼睛，男人從雪地中緩緩行來，狐皮貂裘，溫雅雍容，笑著向出手。

　荒原獵場中著他，周遭簇擁著桀烈的駿馬年郎。

　作詩的他，飲酒的他。

　最后回想起男人赤著上緩擁過自己。輕輕啃咬的脖頸，浸著 的低喃，猛烈的作，近乎絕的疼痛。

　梵音背倚著枯樹蜷著，嚨里有一下沒一下地哽咽，突然沒過氣，猛地咳嗽起來，怎麼也收不住，忙起回房，倒了熱姜湯，瓷碗盛著，囫圇飲盡，才略微止了。

　近冬的寒在逐漸近與迫著這個隔絕于世

　的小院落。

　窗外有呼嘯而來的秋風，將落地的枯枝落葉吹起盤旋，窗欞亦隨著咣啷作響，天終日暗沉著青，翻了翻書，只覺腦仁兒作疼，手腳實在冰涼，徑自回榻，裹了薄褥，沉沉睡去了。

　也許此生再無夢。想。

　數道宮門逐次大開，錦夜行，嗒嗒急促的馬蹄聲叩在青石板上，留一襲綽約孤影，漸漸去黑暗中。

　屋的男人飲著酒，膝間坐著個年青子，寬大紅裳并不很合，半半現著迷離 壑，一對彎月鎖骨，玉似的雙勾在男人間，小巧金蓮或并或晃，一刻也不老實。

　倏忽間燭火一晃，他跟著斂了眉，喝道，“不聲不響的，誰。”

　抬眼只見瑤著正統的藏藍服蟒袍，不遠端立著，似乎對于眼前艷靡景致半分不上心，眼睛里空落坦，面淡然如水。

　“來的這麼快。”男人擱下筆，抬手遣退紫孩兒，朗聲笑道，“為難你了，深更里走這麼一遭。”

　“微臣冒犯了。”瑤面上不喜不怒，亦無笑意。

　“上次獵場一別，可有個把年未見了。”男人毫不曾介懷沈公明看似不快的神，舊友一般誠摯招呼，“來，你坐下，杵著做什麼。”

　瑤略一抬眼，笑意淺淡，不輕不重地，“微臣不敢。我怕一走神，命也保不住了。”

　屋蠟燭，明明滅滅一豆清冷輝，將兩人影子映在窗欞間。沉寂在芳甜而厚重的香氣中。

　兩個男人彼此默然對，電石火間一點微妙的殺意。

　男人眉峰一挑，沒想到素來九曲回腸的瑤言行突然決斷，徑自挑破了局，他笑道，“誰還能殺的了你？我可是知道的。”

　“可好虎不敵群狼。”瑤的聲音溫潤也清冷，“從朝堂外到江湖上那起子恩怨，一次更險過一次，您究竟是想要我死，還是活呢？”

　男人怔然半晌，嘆口氣，緩緩磨砂著桌上的紫檀木佛珠手釧，一顆一顆從拇指滾過，“唉……我清楚你心有怨懟，換是我也怕是不甘，宮明啊，我也是迫不得已，你知道的，這個位置，本就有太多的迫不得已了。”半倚著闔目，“我已無兄長，是把你當做兄弟一般的。所以有些話，今日挑明了說也好。”

　“是。”瑤很快收斂去適才劍拔弩張的意味，又恢復了似是在笑的樣子，擇位安坐。

　“前朝叛臣李云生勾結黨，是你親手所置的。”

　“那李云生原膝下有一子，滅他滿門時尚且年，你帶回了恩澤府調教，如今李璟已羽翼漸。可李云生原和他夫人沒那麼伉儷深，當年要殺他，還為了他禍宮闈，他和宸妃……”男人提及宸妃的時候，眸中極是復雜，頓了良久才緩然道，“你只知道兩人有私，可知李云起還有一個養在蘇杭的私生兒？”

　瑤神一變，又作不明所以然，“那兒，如今在何？”

　男人但笑不語。

　他忽覺脊背一冷，那燭火好似通了人意，猛然跳了一下。

　攥了拳頭，輕道，“……梵音？”

　是啊。梵音的眉眼氣度，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莫不像當年的宸妃，就連果決而潑辣子也如隨行之影，左右不離。

　瑤怔著，仍似回不過神一般，良久慢慢笑了。真真兒是諷刺，李璟心慕之人是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妹妹，而他瑤教養出來的孩子，如今的枕邊人，亦不會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

　，被這個口口聲聲名喚先生的恩人死在長安城里。

　于李璟，瑤并無愧疚之心，宮里則本就是如此，王敗寇，他李云生跟了不該跟的主子，合該一死陪葬。何況若非自己，李璟沒有命活到現在。

　一時間似乎什麼都說的通了，又似乎千百思緒紊的厲害，瑤皺眉問，“您如何確定？”

　男人喝了一口酒，角帶了些棱著的冷笑，“孤養在民間的走馬客并不是閑人。”

　“那今下您想如何？”

　男人緩慢吞吐一口氣，“一個李璟，一個梵音，若是單說起來，誰也不足為懼，可現在他兩個俱在你府里，養仇人之子于側，早晚釀大禍。”

　何況…當年，到底是朕虧欠了宸妃，是以朕想，如今既然相見了，還是將梵音送到宮里來妥當。”

　任如何百般鋪墊，圖窮匕見，最終目的不過如此。

　瑤看著男人，良久，垂眼而笑。

　“看來，是那丫頭無福啊。”他又歸作那般謙恭的無害模樣，略微頷首，輕描淡寫道，“梵音已經人事，怕是不能侍奉君上了。”

　男人一驚，劍眉凝起，霎時變，“左不過十三四的年紀！”

　瑤又回想起那旖旎盡歡的一夜，面上仍清疏淡然，“微臣惶恐，在酒樓遭人行刺，那人是蠻族，下了一味毒……微臣毒發，不得已而為，如今想起來，實是一樁罪過。”

　言雖如此，毫無悔意。

　男人只聽“毒發”二字，神分外難辨，怨懟，殺意同諱莫如深攪在一，良久肅聲道，“既然如此，罷了。只是那個李璟，你要仔細提防。”

　長嘆一聲，已是空算后的疲倦。

　“孤也乏了，你下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