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要臉到令人發指啊,一向以為皇帝是個冷酷且堅定的人, 沒想到竟是個傻子!昨兒夜里一張雷公臉, 打死也不承認他派人走了的印, 直到兩個時辰前也還是一口咬定不知印章的下落, 怎麼這會子又拿出來了?是良心發現了?還是不愿意鬧得一天星斗, 讓太皇太后著急?
宮里兩個月的吃癟生涯, 教會了嚶鳴萬事要做兩手準備。那枚“萬國威寧”太要了,比的命更要,那天代松格把印進角,當時的確沒有思量太多。后來夜里靜心一琢磨, 不, 皇帝既然知道有這枚印章在, 必要拿此做文章。因為他實在太缺德了,所以必須在他發難前挖好一個坑讓他跳進去,否則這五天多難熬!
坐在桌前, 攤開了雙手, 其實同海銀臺還是很相配的, 海銀臺會制作燙樣, 會篆刻印章。
納公爺對于子的教育可算一視同仁, 府上有專為孩兒準備的西席, 從四書五經到裝冊刻章, 甚至連造紙們都學過。嚶鳴那時候旁的將就, 唯獨篆刻做得極好, 不論是大篆小篆還是金文戰國, 只要有印石和刻刀,都能照原樣拓下來。
這個玉石紐印,要做贗品其實并不難。找到了董福祥,他常出宮行走,不說找到完全類似的印石,有個六七分像,就能有法子蒙混過去。
董福祥畢竟是收了納公爺好的,況且淘換印石刻刀都是芝麻綠豆的小事兒,完全不足掛齒。他花兩柱香的工夫上琉璃廠轉了一圈,足給淘換了十來塊差不多的玉石,當然論質地定是沒有用的好,他說:“姑娘先使著,倘或覺得不好,我再給您想轍。”
于是接下來的兩天,嚶鳴都在費心打磨這面印,每一都是照著真品一一毫地拓。但畢竟是英宗皇帝的賜,也不敢分毫不差,于是在紐的背花上有意留下一點瑕疵,回頭皇帝萬一拿仿制圣做文章,也好有說辭。完工后兩面印章放在桌上,讓松格辨認,松格看了半天,“差不多,分不出真假來。”
要分還是分得出來的,嚶鳴拿起真印就看,那玉是有紋理的,點點如飄雪。假的不過是最尋常的玉石材料,不及真品通,分量也比真品略輕。不過這面印是太皇太后珍藏,皇帝也未必見過幾回,他又心高氣傲,以為天底下沒人敢糊弄他,人一旦自大,就容易騙。
兩方印,藏了兩個地方,一方在荷包里,一方進了角。頭所有耳報神,有意關著窗囑咐松格,讓把針腳實些。松格噯了聲,在印的一圈加了一道燈果邊,要拆得費九牛二虎之力。不過這點小手段本難不住皇帝的好奴才們,他們很仔細地把針腳一道一道挑開,把印從里頭掏了出來,回前復命去了。醒來后的嚶鳴有種如釋重負的覺,沒了才好,沒了皇帝才能自以為拿住了的死,讓他暫且得意上兩天。
“這是什麼?”輕輕一笑,“不是奴才的東西啊。”
皇帝的眉幾不可見地一蹙,“不是你的?你再仔細看看。”
嚶鳴說:“真不是奴才的,奴才不認得這個東西。”
皇帝疑地看著,覺得這其中一定有詐。先前還哭著喊著想討回去,怎麼這會兒又不認了?這印關乎的腦袋,難道瘋得連腦袋都不要了?
“齊嚶鳴,你究竟在打什麼鬼主意?”皇帝負手問,“你才剛還來問朕討的……”
嚶鳴仍舊笑瞇瞇的,“可萬歲爺也說了,印不在您那里,所以這是打哪兒來的?”
皇帝面愈發沉了,不說話,只是森森看著。
嚶鳴還是有點害怕的,忙把印撿了起來,兩手恭順地往上敬獻,“這方印既然在萬歲爺手里,就請萬歲爺還老佛爺吧,橫豎奴才已經告過罪了。”
皇帝不明白葫蘆里賣的什麼藥,納罕太皇太后竟連這麼大的罪過都能輕饒,這樣的寵未免過頭了吧!
還在笑著,可見這印的丟失并未對造切實的傷害。難道印章有詐?皇帝的腦子重重被擊打了一下,那麼先前接連來討了兩回,是有意在他跟前耍貓兒膩?
皇帝沒去接,最后還是把印放在他手里,垂首說:“奴才告退。”腳下跑得飛快,還未等皇帝反應過來,人已經不見了。
“萬歲爺來了?”米嬤嬤在門前喚了聲,轉頭向殿稟報。皇帝不便再停頓了,將印握在掌心,轉往前殿去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休息了一陣兒,神頭都很好,皇帝進門垂袖請安,太皇太后忙招手,“不要拘禮,來坐著吧。”然后問遷奠禮和永安大典準備得怎麼樣了。
皇帝說:“都妥帖了,納辛辦這種事還是很上心的。”
皇太后說可不,“瞧著兩個孩子的面兒,他也要盡心不是?我如今看,大行皇后定也是個好孩子,否則嚶鳴怎麼能同那麼好呢……”這算真正的屋及烏了,太后的恨就是這麼簡單。
太皇太后垂著眼,抿了口茶,“過去的人,就不必再提了。”說罷又笑著問皇帝,“這一路順遂?嚶鳴伺候得還好?”
提起那個名字,皇帝有點遲疑,略頓了下才道:“沒規沒矩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仗著皇祖母和皇額涅疼,就不把朕放在眼里。”
此話一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不明所以,“怎麼的呢,在咱們跟前一口一個說你好來著……”
皇帝聽了冷冷一笑,心說那是憋著壞吧,彼此都快水火不容了,還能說出他的好來,可見是個多麼兩面三刀的人。
皇帝略正了正子方道:“這一路上言行出格,對朕也不恭,不過是因皇祖母賞了一面‘萬國威寧’,才敢如此有恃無恐。”
皇太后覺得皇帝有些小肚腸了,他是皇帝,一個姑娘能如何對他不恭?嚶鳴進來笑嘻嘻說萬歲爺沒為難,皇帝倒好,告了半天的狀,難道這世上還有人敢在他跟前放肆不!
“是姑娘,你要讓著點兒。”皇太后剛想開口,太皇太后搶在前面說了話,“你瞧民間那些大小家子,哪家不是男人讓著人?人有小兒,男人不能有,男人大丈夫要懷寬廣,心里連萬里江山都容得下,容不下一個撒野的人?況且我瞧嚶鳴也不是個不知進退的……橫豎你這回是好的,我瞧出來了,你規矩重,才進宮的,就要這樣擔待方好。這回大行皇后永安,滿朝文武那麼多的眼睛瞧著,薛尚章在,納辛也在,應當怎麼辦,你心里要有數。我和你皇額涅不是一心向著,只因先頭走過一個皇后,這個要更仔細。咱們是瞧皮實,心境也開闊,這樣的姑娘,放在后位上正合適。”
皇帝低頭道是,仔細琢磨一下太皇太后對的評價,皮實是真的皮實,怎麼收拾都越挫越勇。他輕輕攏了一下手,棱角著掌心,印章也捂熱了。復緩緩道:“皇祖母和皇額涅為朕的事心了,為了給壯膽兒,連皇瑪法的印都拿出來。可這印是皇祖母的寶貝,給實在人不放心,萬一弄丟了……”
太皇太后笑道:“哪里丟得了,這樣的仔細人兒,怎麼能不知道這印的要。想是這一路你們得極好,也放心了,著急把印還了回來,說放在上提心吊膽不敢睡覺。”
皇帝的心往下沉,半松的手重又握了,咬牙說是,“這樣最好,印還回來了,朕也放心了。時候不早,請皇祖母和額涅早些安置,明日遷奠禮,送大行皇后梓宮宜陵,又免不了一頓顛躓,歇足了,明兒才有神。”
皇帝行了禮,緩步退出寢殿,半道上張開手看那面印章,越看越惱火,這輩子沒過這樣的奇恥大辱,險些在太皇太后跟前折了臉面。這個二五眼,煞有介事的裝了兩天,不過是為最后看他出洋相。好在他有所察覺,否則豈不是著了的道?
邊上侍奉的德祿惴惴不安,囁嚅著:“萬歲爺……”
皇帝忽然站住了腳,沖假山方向狠狠把手里的東西砸了出去。真是好大的本事,贗品做得足可真,他明明見過那方印的,為什麼會被蒙騙,可見必是花了大心思!更可恨的是到最后還在給他下套,說自己已經向老佛爺告過罪了,請他把印章還回去。要是當真還回去,太皇太后會是什麼表?太后又會是什麼表?皇帝簡直不愿想象。
這種人該凌遲死啊,還留著干什麼?皇帝從未覺自己的尊嚴被如此踐踏過,并且這種踐踏讓他啞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他開始在廊下慢慢踱步,這種氣悶已經有五六年沒有會過了,上次還是忠親王人后稱他“黃小兒”的時候。當然,忠親王最后被他砍了腦袋,家產全數抄沒,家人也削籍為奴罰到長白山挖參去了。政敵可以這樣置,可面對一個人,他居然到束手無策。
德祿壯了壯膽兒才上前來,“主子爺,暫且忍了吧。眼下是皇后娘娘葬的當口,在這兒鬧起來不好。行宮里留守的奴才不嚴,要是走了風聲,有損主子威儀。主子要撒氣,等回了宮再說,到時候您罰頂三塊硯臺,還不嗎。”
皇帝沉默著,半晌才冷哼一聲,“你去傳朕的話,明兒讓一塊兒扶棺下去。那里將來也有的位置,讓下去認認地方。”
德祿垂袖道是,招手讓三慶上來伺候,自己帶著令兒往圍房去了。
敲敲門,屋里的燈還亮著,里頭人問“誰呀”,一道人影移過來,投在窗戶紙上的黑影由丈二金剛,減了普通大小。
德祿說是我,“嚶姑娘,德祿求見。”
松格過來開門,有點惶恐的模樣,“徳管事的,這會子來,有事兒嗎?”
德祿說有事兒,看見嚶鳴慢慢過來了,他訕訕笑了笑說:“嚶姑娘,萬歲爺打發我來傳話,明兒大行皇后梓宮地宮,萬歲爺命您一塊兒扶棺下去,說讓您……認認地方。”
嚶鳴一驚,“那還讓上來嗎?”
這個問題問的德祿也懵了,他琢磨了下道:“應該還是會讓您上來的,畢竟老佛爺和太后都在不是,主子也不會就這麼把您封在地宮里的。”
嚶鳴松了口氣,松格一副慶賀大難不死的模樣,說:“下去就下去吧,萬歲爺不也下去嗎。”
嚶鳴抿笑了笑,對德祿道:“替我回萬歲爺一聲,就說奴才領命,謝萬歲爺恩典。”
德祿噯了聲,轉頭走了,松格瞧了主子一眼,“萬歲爺這是在嚇唬您呢。”
看來今兒氣得不輕,帶下去認地方,分明有恐嚇的意思,不過這種恐嚇不怕,老挨欺負也不是辦法。就拿這回的印章來說事兒,他是等伺候完老佛爺出來才還的,這就說明他確實沒安好心,雖然不至于真要腦袋,但想讓獲罪,是千真萬確的。
氣吧?恨得牙吧?來而不往非禮也,技不如人是他活該。雖說這麼做會冒一定風險,可能招致他往后更猛烈的回擊,但已經做好了準備,不能這麼下去,要不真第二個深知了。
松格惴惴的,問主子:“您怕不怕?”
嚶鳴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怕了他就不整治我了?較勁這種事要不慌不忙,自己不能著急上火,也不能生悶氣,毀了自己的子。送皇后娘娘下去,倒也好。進宮后我就沒能好好陪過,明兒送最后一程,也算盡了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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