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 咸城。

　侯府眾仆已經駕著馬車離開，客棧大堂之，年輕的涇川侯世子夫婦對坐在桌邊。

　似曾相識的客棧, 似曾相識的江湖男聚在一起吆五喝六, 只不過談論的容從“明凈峰到頭了”變為“明凈峰太強了”。

　強者為尊，明凈之巔那一戰過后，風向大變是理之中的事。

　泠瑯見怪不怪，也沒什麼慨要抒發, 仍舊坐在桌邊吃花生, 一顆糊一顆地十分津津有味。

　江琮在對面，他今天穿了薄衫, 介于淺白與云黃之間, 整個人了幾分清冷, 多了點平易近人的溫潤。

　他沒筷子，只將手置于杯旁，時不時敲桌面, 似是在想事。

　泠瑯撐著下，默默注視對面青年。他們這個桌位靠窗, 夕橙黃的亮斜斜投，灑落到他手指和肩上。

　那副清雋致的面容, 便了一半在暗，暈勾勒出眉骨鼻鋒，顯現出深刻的俊。

　泠瑯左看右看, 忽然說：“我發覺——”

　江琮抬眼看, 于是那片橙黃火紅又照了些在他眼里。

　泠瑯頓了頓, 衷心道：“我發覺, 你還有幾分姿。”

　江琮的表沒什麼變化, 他說：“是嗎？”

　泠瑯嚼著黃瓜，真摯地點了點頭。

　江琮垂眼笑了一下：“不就是騎馬回去，夫人竟高興這樣？”

　泠瑯抿著笑：“你以為我說假話？”

　視線移到周圍，逡巡片刻后停在一，低聲音：“你信不信，我一離開這里，馬上會有人過來找你搭話？”

　江琮朝凝視的方向去，只見某張桌子邊坐了一男一，男的穿青，的穿紅，他們上都別了武，似乎是鞭。

　二人看著是認識的，只是各自表都不怎麼好。

　泠瑯說：“那個紅子一直在看你，我估著，定是有話想說。”

　江琮收回視線，淡淡道：“你在這里，怎麼會有話想說？”

　泠瑯哈哈一笑：“你不信，那就走著瞧。”

　喝了口茶便利落起，負著手便施施然往后院去了。

　江琮看著的影消失于后院院門，但他知道，一定會再次折返回來，在某個暗看著他。

　“怎麼就你一個人了？”一道聲忽地響起，就在他后。

　江琮沒有回應，那人便繞到他對面，毫不客氣地坐了。

　果然，是那個紅子。

　眉眼都生得很利，明朗亮堂，此時正看著江琮，面上帶了一點笑。

　“這位公子，能不能幫我一個忙，”紅子語氣十分稔，“你看那邊，那個穿青的男人，他是我丈夫。”

　江琮知道那里有個青男人，但聽了這話，他還是轉頭重新看了眼。

　結果那個男人正盯著他，俊秀白凈的臉上似有咬牙切齒的怒氣。

　江琮平靜地收回視線，子見狀，解釋道：“我想一個人來咸城，他非要跟著，實在有些煩。”

　“所以，你能不能幫我把他甩？不用你做什麼，只要這麼坐著，同我說兩句話便好。”

　“等他不了，會自行離開的。”

　江琮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他在想，那個帶著狡黠笑意離開的孩，此時在哪個角落里打量觀察著這一切，臉上是不是會出得逞后的竊喜表。

　那雙眼是否微微彎起，角微翹，顯出貓兒一樣的神氣。

　他說：“我夫人很快會回來。”

　紅子微笑道：“我知道，但看起來愿意幫我這個忙。”

　江琮問：“為什麼？”

　紅子說：“因為很漂亮，一個漂亮的姑娘一定會過我現在的煩惱。”

　江琮說：“這里坐了這麼多人，你怎麼不去找別人？”

　紅子笑了：“我丈夫自視甚高，如果我找生得比他差的，他是不會忍下這口氣的。”

　江琮頓了頓，說：“我看到他上有鞭，萬一他來找我論理，我打不過。”

　紅子溫聲道：“這個你放心，他已經走了。”

　江琮回頭，果然，那里已經不再有著青的男子。

　紅子輕輕啊了一聲，對著另一個方向說：“你來了。”

　泠瑯從窗戶外面跳進來，腳步落在地面，雨燕一般輕巧。

　笑瞇瞇地：“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說得對，這個忙我一定愿意幫，因為——”

　“我也有個這樣纏人的夫君，”坐到江琮旁邊，挽起他手臂，親昵而甜地說著，“走到哪里都跟著，所幸有他些，我現在還未到厭煩時候。”

　紅子掌道：“我陳阿綾，從祁州來。”

　泠瑯道：“我李泠瑯，我夫婿姓江……你的名字是陳阿綾，還從祁州來，你是否認識陳阿羅？”

　陳阿綾面驚訝：“是的，前陣子上明凈峰參加比劍大會，莫非——”

　泠瑯笑道：“我在山上認識了阿羅，雖然前后沒幾日，但那一手九節鞭實在人印象深刻。”

　陳阿綾搖頭嘆息：“我這個妹妹向來膽大，這番比劍也是執意前往。我聽聞明凈峰上有異，本想著前來相助，沒料到竟真的奪了三甲，到顧掌門賞識。如此，我便懶得上山。”

　泠瑯朝舉起茶杯：“阿羅俠俠肝義膽，這是應得的。”

　陳阿綾沒有茶杯，東西都在另一張桌子上，但覺得，今晚會在這里呆上很長時間。

　于是招手：“小二，來壺竹葉青。”

　泠瑯卻按下的手，雖然才相識短短數刻，但這個作卻很自然：“我喝不得酒。”

　陳阿綾微笑道：“無妨，只是我自己想喝。”

　泠瑯又說：“這里太吵，也不是方便說話的地方。”

　陳阿綾悠然道：“我倒是知道一個好去，咸城最大的酒樓，臺樓，離這里不遠，那里的烤鴿和醉蝦都十分好。”

　泠瑯飲盡茶水，說：“我還未嘗過醉蝦，雖然不能喝酒，但想來醉蝦應該能吃一點。”

　和對面的紅子相視一笑，江琮忽然站起，往門口走去。

　陳阿綾問：“我這般叨擾，他會生氣嗎？”

　泠瑯說：“那你夫君之前生氣嗎？”

　陳阿綾笑著說：“他已經氣急敗壞，但那又怎麼樣？我早就說過不要這般纏人。”

　泠瑯也笑起來：“這不就對了。”

　江琮已經折返，他剛剛是去付錢，聽了這兩句對話，只是微微一哂。

　“走罷，臺樓，”他傾靠近，幫泠瑯平鬢邊發，語聲低而緩，“這里還有一個纏人夫婿。”

　出了門，天邊霞還未燃盡，正是最為熱烈的時分。

　泠瑯帶了的刀，在千里之外的咸城，再沒有遮掩蔽的必要。沉重冰涼的背在上，有難以言喻的踏實自在。

　江琮或許是決心把“我可打不過他”的假話貫徹到底，他兩手空空，只有寬袖在晚風中漫飛。

　臺樓上，憑窗而，霞和江水融連綿，化作一片絢爛彩。盛夏的晚風輕到醉人，從角到發梢都吹得。

　陳阿綾給泠瑯看了的九節鞭，殺而鋒利，柄上刻了一個字，綾。

　陳阿綾說，是姐妹中最年長的那個，祁州鐵鞭門下一代門主，十有八九就要落到頭上。

　泠瑯就笑，為何要用“落到頭上”這個形容，難道你不愿意？

　陳阿綾搖頭嘆息，只說如今年輕，只想四走走看看，還遠遠不到想承擔大任的時候。

　泠瑯想了想，道：“綾羅……莫非阿綾還有兩個妹妹阿綢和阿緞？”

　陳阿綾向舉了舉鞭：“你說得不錯，阿緞是我小妹，至于三妹阿綢……”

　紅子面上出悵然：“那年隨著長輩出去游歷，遇上仇敵，再也沒回來。”

　二人并肩立在溫晚風中，一時間沒有誰再說話，泠瑯剛想開口安，對方卻抬手制止了。

　“江湖相逢便是幸事，”陳阿綾輕笑，“今晚過后，你去雁落山，我去姑蘇城。祁州鐵鞭十九變天下聞名，你可見過？”

　泠瑯退后幾步，做了個請的手勢。

　陳阿綾從袖中取出一塊紅布，縛在自己眼上，接著慢慢展開了自己的鞭。

　于是在夕將近的時刻，衫如晚霞一般明艷的子手中繞出鞭影，十九變幻，重重玄機，袂與鞭風漾無盡。

　祁州鐵鞭十九鞭，果然名不虛傳。

　席上的烤鴿和醉蝦也名不虛傳，鴿皮脆而，醉蝦鮮爽適口，微微一抿，竟還有清甜。

　泠瑯不喜歡吃蝦殼，江琮便給他剝，指尖一劃，一拉，晶瑩彈的蝦便破殼而出，被送到碗里。

　一邊吃，一邊和陳阿綾說話。

　陳阿綾見識很廣，去過很多地方，們聊路上的見聞，聊幾類鞭子各自風格，毫不吝嗇地展示自己的過往，說以后來祁州，盡可以找玩。

　而泠瑯除了自己的名姓，并未其他，甚至云水刀都沒出過鞘。但這并不影響今夜的愜意，們彼此都十分清楚片刻的相逢，什麼是最要。

　當下的快活，便是最要。

　聊到最后，月亮都出來了，沉甸甸掛在江面上，清輝淡淡灑落，順著風一直吹到泠瑯微熱的面頰上。

　覺得自己有些醉了，不然陳阿綾在嘆“江公子真是細致人”時，為什麼要笑得十分甜，還把頭點個不停。

　陳阿綾說：“我夫君此時不知在何，估計著還沒離開咸城，他一定舍不得走，還想著遠遠跟著我。”

　泠瑯說：“阿綾姐姐已經厭倦他，為何不直接甩掉他，他一定不敢糾纏造次。”

　陳阿綾卻輕輕地笑，好像泠瑯的問話十分傻氣。

　“不是厭倦，若真的厭倦，倒也還痛快……”陳阿綾喝了一口酒，“我就喜歡瞧著他這副樣子，近了不耐煩，趕走了又舍不得。”

　泠瑯不能完全理解這句話，但還是使勁點頭：“綾姐說的是。”

　陳阿綾聲道：“你以后或許也會明白。”

　泠瑯捉住江琮的手，就著他指尖，慢慢吃掉了一只醉蝦。

　“綾姐說得是。”猶在胡附和。

　最后宴席散了，陳阿綾和他們作別，只有一孤月和滿室清風。

　以及邊安安靜靜的俊青年。

　泠瑯歪著頭看他：“你在想什麼？”

　不等他回話，理直氣壯地出手：“我還要吃蝦。”

　江琮說：“已經沒有了。”

　泠瑯說：“那就想辦法。”

　江琮看著：“沒有辦法。”

　泠瑯嘁了一聲：“沒用，真沒用。”

　江琮抬起手，靠近的，幫輕輕拭去臉上酒跡。

　“我就是沒用。”他聲音很低，散在風里，幾乎聽不見。

　泠瑯卻聽見了，不僅如此，還嗅到他指間殘存的芬芳酒味，清冽微甜，是還想品嘗的味道。

　張開，輕輕含住了那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