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飛往北京的航班，靠窗的旅客拉開遮板，蔚藍天空下的明日投進機艙裡來，照亮了飛行十餘個小時之後即將到達目的地的喜悅。

“老師，快要到了，要不要再來一杯咖啡？”

“不用，給我一杯白開水就好了。”

沈念眉捧著水杯安靜地向窗外，靜瑜就窩在邊問：“老師，你不開心？”

笑笑，“怎麼會呢？”

“那你怎麼都不笑的？我快興死了！你說這次能不能拍到雪中的紫城和野長城？回頭我要發臉書，羨慕死我那些朋友們！”

寵溺地責怪兩句，“就想著玩兒，還有正事呢！”

靜瑜吐吐舌頭。

年輕人總有無窮的力並對世界充滿好奇，在國出生長大的孩子，大概也不太懂得近鄉怯的涵義。

確實已經有好些年頭沒有回來過了，古老的都城煥發出全新魅力，有的東西卻還是沒有變。

隨行大多是跟靜瑜一樣的年輕人，絕大部分是東方面孔，只有兩位是高鼻子藍眼睛的高加索人，還有一位拉丁裔的小夥子，是個中國迷，很用功地學北京話，一張口老是兒啊兒的，“老師，我們上哪兒吃飯？”

大家都笑了，彷彿也不時差影響，全都一臉期待地看向沈念眉。

也笑，“我帶你們去吃火鍋。”

“火鍋是什麼？”

“。銅做的鍋子，下面塞炭火那種。”靜瑜作名詞解釋。

“裡面煮什麼？”

“羊，牛，土豆，條……”

“！”

一呼百應，先到酒店放下行李，然後一路殺過去。

靜瑜不怕冷，外只圍一件漂亮的開司米披肩，其餘帶來的漂亮裳整齊地在櫥中掛了一整排。

沈念眉取下一件外套披在上，“多穿一些，外面氣溫已經零下了。”

趁機擁抱撒，“從來時的航班上就開始了哦，你的語氣像足我dddy。”

“咦，這是投訴我平時對你不夠溫關照嗎？”

“纔不是。只不過爸爸比較寵我啊，中國人不是總說兒是父親的心小棉襖嗎？”

沈念眉溫地抱住肩膀，“是啊，他那樣寵你。”簡直百依百順。

寒冬臘月的老字號火鍋店裡永遠人氣高漲，燃著炭火的銅鍋端上來，枸杞紅棗和蔥段在清淺的湯水裡浮浮沉沉。

靜瑜挽起一段袖子，作麻溜兒地示範如何將切薄的羊進鍋裡燙，幾個外國孩子圍過來看東洋鏡。

沈念眉含笑點頭，火鍋的，骨子裡還是中國人。

包廂裡有點熱，發覺服務生大概是怕國際友人吃不慣，所以席面上只備了芝麻醬和南調的蘸醬卻沒有給糖蒜，便起去拿，順便氣。

是誰對說的？涮羊要搭一點糖蒜，纔是本地人吃的地道口味。

沒想到大廳裡卻意外遇到人，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看見很是驚喜，“您也來這兒吃飯？”

“是啊，思思，好久不見了。你跟朋友來？”

“哪兒啊，跟家裡人來的。”穆靜思親熱地攬住，又低聲音講悄悄話，“老首長和夫人也在，你要不要來？”

沈念眉回到包廂，第一兒的羊已經了，大家正吃得酣暢淋漓。悄聲將靜瑜出來，“我們去隔壁那間打個招呼。”

相請不如偶遇，老首長一家本來十分低調，不過有稀客那就不一樣了，忍不住的高興，涮好的全都堆到靜瑜碗裡，也很給面子的全部吃完。

說是打個招呼，卻很快就吃撐了，也好哇，不用回去跟那些利堅來的狼搶。

老首長多喝了兩杯，有些陳年往事還是要提的，“孩子都這麼大了，還不結婚算怎麼回事兒？”

沈念眉有無奈地笑，“爸，我們已經結過婚了。”

“我沒看見。”

“……”

靜瑜好脾氣地幫腔，“爺爺，在國註冊結婚也是結婚。”

“哼。”

晚飯後年輕人們還有節目，沈念眉要回酒店休息倒時差，靜瑜陪著。

有些過意不去，“不用管我，難得來一趟，你跟他們去玩吧！”

靜瑜搖頭，“他們也無非是泡吧、喝酒，跟在紐約沒有區別。後海啊三里屯啊咱以前不是去過了嗎，你忘了？只是那時候我還小呢，印象不深了。”

失笑，是啊，這丫頭小時候還扎兩隻羊角辮那會兒被架在某人肩膀上去後海看燈，人山人海的，回家還被老首長他們數落了。

“泡一次酒吧不要的，我想陪陪你。”

牀很寬，靜瑜換上睡抱著枕頭來躺在念眉旁邊，往懷裡拱了拱，“媽，你上好香。”

念眉攏了攏在枕被外的長髮，“都是大囡囡了，還撒要吃呢？”

“呿，誰讓您這幾天是我老師呢？單獨跟您出門旅行多難得啊，媽咪都不讓。”

念眉笑，“這趟回國意義重大你又不是不知道，跟單獨的旅行可不一樣。你們平日裡工作不是最講求嗎？公私分明的態度總是好的。”

靜瑜跟學過琴和曲，自小跟在紐約的崑曲曲社耳濡目染。授徒講課的時候，靜瑜都是跟其他學生一同稱呼爲老師，勤學苦練技藝，並不因母的分就得到特別的優待。

靜瑜當然不是真的計較這個，仰頭看天花板，想起白天的事就問：“爸爸不在也能見爺爺他們，北京城也不大啊……你是不是很怕爺爺呀？”

“爲什麼這麼說？”

“我聽說他們以前……有門第之見？”

念眉笑看一眼，“誰跟你說這些，你懂什麼門第之見嗎？”

“偏見，歧視，曼哈頓的公主不能嫁布魯克林區的窮小子，可是這樣？”

時過境遷，當初不可忍的委屈都在歲月流轉中消弭，說起來心平氣和：“都說是偏見，互相瞭解之後自然會有握手言和的那一天。”

“要我說還是你比較勇敢。”

“是因爲偉大。”

“你真的很爸爸是不是？”

“當然。”

“你說他現在在哪裡？東京、首爾還是中東？”

念眉笑著搖搖頭，“反正馬上就可以見到他。快點睡吧，從現在起要開始習慣北京時間。”

前衛的現代劇場裡舉辦擁有六百年曆史的崑曲表演，摺子戲的班底來自海外最大的崑曲曲社，最後於掌聲中登臺致意的子穿的青花旗袍，梳整齊典雅的髮髻，正值盛年卻猜不出芳齡，麗神如畫中人。

有年輕雅在觀衆席最後一排閒閒地開口：“沒人告訴你這裡現場演出不能拍照？”

靜瑜嚇了一跳，放下相機，“我已關閉閃燈。”

“無論如何，這是極不禮貌的行爲。”

“我已獲得演出者許可，我拍我母親，有何不可？”

“誰是你母親？”

靜瑜兩頰鼓鼓的看得出已經很生氣，“劇院是你家開的麼？管這麼多。”

年輕男人笑，“不巧，還真是我家開的，鄙姓葉，是這劇場的主人。”他欣賞眼前佳人目瞪口呆的樣子，哈哈一笑，“你有臉盲癥？我們剛剛纔見過的，你是沈老師徒，紐約大學亞洲藝史研究博士，致力於非質文化產博館建設並效力於大名鼎鼎的記管理諮詢公司……”

靜瑜很不優雅地直接捂住他的將他推出去，“在場喧譁纔是不禮貌行爲。”

真不記得何時見過這麼一位不著四六的先生，是今兒一天握過手的人前前後後大概也有百八十位了。

臺上春水明月一樣的沈老師在城中的劇場和高校都有演講，與北昆還有流演出，古老戲樓裡新排的桃花扇邀請作藝總監，配合品茶、品酒、品香的古典雅緻文化，由靜瑜所在的公司做商業化經營，將爲城中文化名流和深度旅遊人士趨之若鶩的地標。

之後，就是閒暇時間可供自己支配。沈念眉打算前往蘇城，靜瑜說好要與同去的，臨時卻改變了主意。

支支吾吾解釋，“我跟朋友……嗯……約了一起去野長城。”

噢，懂了，大不中留。

沈念眉擁抱靜瑜，說好回頭再到帝都會合，蘇城必須得去一趟，畢竟是魂牽夢縈的故鄉。

南苑崑劇□□車來接，反正回國瞞得過別人也瞞不過夏安。古老城區中繁花似錦的一畝園區，悠揚聽的曲調穿過牆花窗流瀉進的耳朵裡，當初的那些堅持都沒有白費。

“帶你去看看北辰藝中心，上次你也來過，時間不湊巧，過門不，這回可以好好下。”夏安竟似有些自豪。

楓塘橋的彼端，長大的地方已經是認不出的繁華盛世，拆掉的楓塘劇院原址起了更廣更高的大樓，造型奇異，夜仍燈火通明。

崑曲是常有兼極特的演出，幾乎場場滿席。年青的，年老的，許許多多的有人相攜來看一場牡丹亭，或是長生殿，古人的風流蘊藉。

忽然覺得有點形單影隻了。

場上表演的正是南苑崑劇團的後輩們，夏安家中有喜不能陪，買的票卻是位置極好的，服務生沏了上好的六安瓜片和茶果放在手邊，嘗一點這甘苦滋味，居於正中看臺上種種，就像看盡人生。

燈暗下來不久，指尖拈到一枚甘草浸漬的黑李，還沒遞到邊，忽然覺到悉的氣息。來人走路很輕，風度翩翩，不聲不響地在旁坐下，學的樣子，拈起茶果放進口中。

念眉握住他的手笑：“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