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四年間, 他們見過一次面。

16年初, 概念迭出的互聯網公司把虛擬現實一度炒得火熱, 楊謙南奔赴上海一個科技秀場，和溫凜有過一次短暫的照面。

那天他遲到了。

場的時候，秀場燈半暗，嘉賓和早已就位。楊謙南在稀薄的白里獨自落座, 好像是會場里無足輕重的一份子。

溫凜并沒有注意到他。

當天秀場的主題是水噴淋3D全息畫，所有人頭頂懸掛著一個類似《生化危機》里生培養皿的巨型水箱。楊謙南擰開秀場配備的贊助商飲料，抬頭一瞥, 觀賞這只容。

彼時溫凜坐在T臺另一端, 正聚會神地著里面淺藍的硫酸銅溶。那水箱里漂浮著四呼吸管一般的黑塑膠管道，像劇毒的水草, 在眼窩的深海里浮沉。

他們相隔兩米，眼里是同一種蔚藍神澤。

舞臺上，主持人播報的聲音告一段落。

燈就在此時徹底熄滅, 舞臺兩側的發出兩道相對的強, 照徹秀場。配合著節奏極強的心跳聲，水裝置啟, 集的水滴呈一面幕，在舞臺上流, 中英文男聲傳到秀場的每個角落——

“歡迎來到A390智能運手環發布現場。”

那是溫凜回國之后做的第一個策劃案，每個環節都經過嚴的測算，在心里了如指掌。審視著舞臺效果，時而疏離地拍兩下手, 顯得分外冷肅。

效果意料之中的功。

的甲方老總早年是做運飲料發家，很喜歡發布會最后那個小人的創意——水噴淋形的人在T臺上力向前奔跑，兩片幕自空中曳而來，助跑到此的“水人”騰空縱躍，穿虛無的空間。

銀白幕解漫天繁星，一道道鋒利如刀刃的碎片布滿穹頂，突然靜止。3D投影造的真效果讓它像一條墜的銀河，像恒星炸后的璀璨宇宙。

音樂驟止，線收束，星辰凝聚一只巨大的銀環。噴淋系統轉換文字，用下降的雨滴在巨型手環旁邊打上一行立slogan——Run ahead of the times。

全場報以掌聲。

燈重新亮起，溫凜膝上擺著一本褐封皮的記事本，側和一旁的甲方CEO談，白皙的耳垂上珍珠吊墜熠熠，閃著十字芒。

瘦了許多，本子上寫著“首次實現”“3D全息”“水噴淋畫”之類用作宣傳稿的幾個關鍵詞。明明長相沒怎麼變，可氣質使然，看上去有種凜然的漂亮。

粼粼波映在每一個人的臉上，盛裝打扮的人們著小禮服，妝容淹沒在集人里，每個人都面目模糊。可黑暗與人群，無一能將吞沒。

那兩個小時，楊謙南一直坐到了最后。

他邊是有人作伴，時不時和他攀談幾句，但他很應答。

楊謙南自己也說不清，他為什麼留了下來——或許是那片閃耀群星，太像記憶深某個夜晚，他曾經錯過的銀河。

人必須要對自己的記憶坦誠。時間會讓所有東西麻木，當初的許多細節，他早已記不清了。緒難以名狀，他只是在地下車庫提車的時候，多了一煙。

溫凜就在這支煙的時間里出現，短暫地路過他，把一輛紅奔馳從停車場C區倒出來，從他面前開走。楊謙南瞟過一眼的車牌號，只看清開頭的滬B。

那是回國的第三個月，誰也沒有認出誰。

這城市無疑是好的。項目功之后，引科技論壇，微信瘋狂震，工作群里表包橫飛，歡欣鼓舞，但沒有一個人提議聚餐。

溫凜回想起大學創業的時候，取得一點小小的就，熱得男男恨不得一起喝酒擁抱。如今所有人都只想換下通勤裝，回家的回家，泡吧的泡吧。下了班之后，不記得自己的同事姓甚名誰。

也許是在外念書那陣子影響，很適應這里的土壤。

近幾年了很開口說話的人。讀的學校不是什麼party school，坐落在北鄉村，中國人不多。不住學校提供的學生公寓，獨自在外租房，深居簡出，一天中和人流得最多的時刻，是半夜火警把所有人轟下樓，站在人群中聽此起彼伏的英文謾罵。

所以很懷過去，很再做夢，每晌安眠都分外珍惜。

溫凜以為，這輩子都不會見到楊謙南了。

那天氣溫很低，夜幕降臨，南國的都會寒氣人，那種完一項大任務之后倦怠的空虛又霸占了的。只想快點穿過外灘隧道，回對岸的家里。

想起過他嗎？有過一瞬間吧。

是在驅車經過南蘇州路的時候。在這個路口的一盞紅燈前，北京城里那條通混、灰撲撲的蘇州街又如浮風一般，再度卷過眼前。

分明是相似的地名，上海的蘇州路文藝氣息濃郁，從英國領事館邸，到老石庫門里弄，撲面而來一個華洋雜居，浮華綺靡的十里洋場。

那個在風雪天遭竊，無分文站在街頭等人認領的小姑娘，到底是上輩子的事了。

這天之后沒多久，老周找到，說又有新案子。

溫凜坐在自己的辦公椅里，聽他眉飛舞地講解，甲方是個多麼有實力的汽車公司，對他們又是多麼信任。溫凜驚訝自己確實聽說過這家車企的名字。但更驚訝的是，這麼大的案子居然會找上他們公司。

老周被氣得一屁坐下來，用不在調上的普通話質問：“Lynn，你能不能對公司有點信心？”

溫凜哂然一笑。

老周大名周正清，是個新加坡人。

這行的老板大多不是大陸籍。廣告業最鼎盛那幾年，4A公司的樓里都是一層外國面孔，一層新馬泰。如今每個人都明白，這條衰老的虬龍早已盤不上云天，應屆生薪酬年年走下坡路，有想法的一撥人早就辭職做起新。

相比下來，老周對行業顯得太過樂觀。半年前他還是國某廣告公司巨頭的高層，由于娶了個中國老婆，毅然決定來大陸單干，做自己的創意熱店。

溫凜那時還是他的同事，周正清看中的履歷，忽悠做他的合伙人。

當時他是這麼說的——

“Lynn，傳播絕不是一種商業，它是一種藝。拿著幾個既定概念違心地寫策劃，再看著策劃案被實現得面目全非，多麼浪費你的創造力？你有你自己的風格，有你自己的理想，應該有一個地方讓你大展拳腳。和我一起回國，我們做自己的品牌，做能被稱作藝的產品！”說得熱沸騰。

換作其他人，可能會給他預約神科醫生。

但溫凜考慮了一個月，放棄了唾手可得的綠卡，隨他回國創立了現在的公司。

國大環境對創意產業并不友好，溫凜擔著一個合伙人的名頭，薪資遠不如在國的一半。但前幾年把自己餐廳的份轉讓了出去，做了幾筆功的投資，終于不再需要依靠工資過活，可以真正去做一些一看就不賺錢的營生。

周正清也是偶然有一次，聽說溫凜在衡山路有一套三居，回家后和太太連連嘆，說時代真的變了啊，就是有一群聰明又能拼的小年輕，讓他們這群老骨頭都坐不住。

那是春雨時節，好風里吹來多喜訊，萬生長，生機煥發。

也是同一天，緒康白告訴，他要結婚了。

彼時溫凜和他還沒有重新絡起來。

出國那幾年，溫凜和國所有朋友都保持著只有逢年過節會相互祝福一次的聯系頻率。尤其是緒康白那幾年事業頗為功，意味著聯系更。

溫凜沒料到他會給自己發請柬。

略顯疏離地參加他的婚禮。睽違多年的老友，竟一時想不出祝詞，溫凜詞窮地祝了一句“早生貴子”，緒康白笑了好一陣。好像別人說這句話都正常，可從里說出來，就像不懂衰老為何的小孩子拱著手祝人壽比南山，有種別樣的天真。

他拍拍的頭，說：“你呢？決定來上海了？在哪里高就？”

溫凜點頭，說自己在和人一起做公司。

他們是從去參加婚禮之后，才重新開始頻繁聯絡的。

那年春天，溫凜在上海剛剛站穩腳跟，緒康白幾乎是唯一的私。休假出國找不到伴，緒康白把老婆貢獻出來，說：“反正上哪都是買東西，你們一起玩。”

他們仨拉了個微信群，旅行期間他老婆每天在里面分購清單。緒康白幾乎不吭聲，百忙之中出來冒個泡，說：“你別帶壞人家溫凜。”他老婆嗔怪：“哎呀人家溫凜做廣告的，得到我帶壞伐啦？”

林夕在大陸出版過一本雜文集《曾經》，扉頁上寫道：“可待追憶的當時，都是我們的親生骨。”

溫凜后來回憶這段沒有楊謙南的日子，心里還是會留有一溫。

那時一切都是平靜的。

不像他出現的每個日夜，日子復又流。

那個十月的一切，是從緒康白開始的。

溫凜有時懷疑，每段關系奔流到海，是不是都會潰決千里。

而和緒康白的那場潰決，始于一個莫名其妙的起因。

一開始的大半年，溫凜和他老婆的來往比和他還多。

緒康白的另一半姓孫，有個很秀氣的名字亦漓，但大部分朋友都只知道的英文名Queena。是那種典型的出優渥的千金小姐，勤更ins賬號，度假旅行種花養狗。單看的朋友圈，本窺不到已婚痕跡。

溫凜第一次知道的大名，隨口說起自己大學室友也是上海人，名字里也有個璃。Queena自來地大笑，說，“那真是多謝啦，讓你和我有話可聊。”

在溫凜的印象里，每次見到Queena，都是一臉熱夸張的笑。

Queena朋友很多，喊每個人都是“sweetie”，“甜心小寶貝”，毫不覺得麻。溫凜習慣了一陣子的行事作風，逐漸也變了的寶貝之一。

所以十月的某一天，收到Queena喊一起吃晚餐的邀請，沒有多想就赴了約。

Queena當時在一個聚會上。

被品牌邀請參加一個Pop-up Shop店的開幕式，同樣邀的還有微博上一群妝博主、各□□紅。這種活結束后，自然要去高檔餐廳聚一聚，餐后會有一張經過七八個當事人檢驗的修合照流傳到微博上。

現場人多且雜，同一桌互相有所耳聞，卻又不知底細。

溫凜剛找到地方，Queena把留給的座位拉出來，小聲埋在耳邊，說：“你上次是不是說這家的牛肋骨做得不錯？我一聽們要來這里，就想著喊你來。”溫凜早已不記得自己說過這話，但還是從善如流地落座。

席間有人關心是誰，Queena說“我一個朋友”，沒有打出任何為人所知的旗號，后來也沒人再好奇。

溫凜于是存在很低地，認認真真剝蝦。

只不過是多吃了幾只蝦，抬頭時，飯桌上不知為何就變了一個網紅在發言，講的故事。

生是個模特，瘦得很骨，戴著兩只金細線耳環，的皮，網傳是越南裔混。

小托著下，拿小甜品勺有一下沒一下地舀著布丁凍，說：“陳老師不是號稱當代青年的導師嘛？來幫我拿拿主意呀。”

被喚作陳老師的博主笑著接茬：“還有你吃不準的男人啊？”

“這個況比較復雜。”

Queena看熱鬧，噗嗤一聲：“你說說看。”

那位模特姑娘于是說起，那人最近在追，但出于各種考量，一直猶豫——聽悉數下來，的那位考察對象五毒俱全，不僅黃賭毒全沾，而且私生活混。

“他上一個朋友談了小半年吧，吹了。據說那孩爸是某衙門的一把手，作天作地的大小姐，好像是哪個紀念日沒記牢來著，就要跟他分手。”

有人評價：“那他也是倒霉的。”

“倒霉什麼啊——他通訊錄里人的名字有這麼長一串。”兩手掌，比了個夸張的距離，“這麼多生意要照顧，哪記得住紀念日啊。”

Queena兩指拎著個銀勺，饒有興致地挑眉：“那你這個，是個浪子咯？”

對方說何止。

“聽說他談這個朋友之前更，最長的談了兩年多吧——這個蠻有名的，聽說沒什麼背景，全靠他給開公司開餐廳。可惜有了后來這個朋友，他們家講門當戶對的呀，就和原來那個掰咯。”

那位“陳老師”就坐在溫凜左邊，哦喲一聲：“那你還考慮什麼啊？”

小于是附在陳姓姑娘耳邊，悄悄翕了幾下，把對方的背景說出來，陳姓姑娘出一句上海話：“真額噶額？（真的假的？）”

“一開始我也不太信。”生仿佛不好意思地一笑，佯裝懵懂地在飯桌上講，“不過他家今年好像剛出手頤和園邊上一個老宅，你們猜猜看多錢？”

--------------------------------------------------------------------------------

作者有話要說：

從這章起所有節都重寫了一遍。

重看從這里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