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 君懷瑯趕到城南時，天已經漸漸黑了下去。

到了今天，河堤的修整也只剛開了個頭。河堤破損頗為嚴重, 范圍又大, 加上周遭的城池都被淹沒了，就更加重了修整的難度。

但若不修, 河水便會一直蔓延，到那時，將整個金陵城淹沒，都不是不可能的。

君懷瑯早出晚歸，一直到今日, 將修堤的大致布置好，才算能口氣。

但等馬車開到巡府的門口, 他卻又讓車夫掉了頭。

“去城南安置流民的地方。”他沒下車，說道。“我去看看。”

車夫立刻揚鞭催馬，將他一路送到了西城門。

經過這幾日的安頓，城中已經比災那日秩序井然了許多，各個商家街道, 也都在營業。

路過一條街道時, 君懷瑯的車窗簾幕被風吹起，恰讓他看見街角的一家商鋪門前大排長龍。

是家米糧店。

隊雖排得長，但買得到東西的卻是極。只見有些百姓手里提著空著大半的布袋離開，還有些衫襤褸的流民，排了半日的隊，卻又背著空背簍走了。

君懷瑯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他想起，府這幾日確是在做這件事，但糧食要發到百姓手上, 既要先盤點清楚，收錄在冊，還要再按流民數量和災況進行分配。這些東西，不僅要府自己登記在冊，還需上報朝廷。

按著府的進度，糧食發到百姓的手里，也就這幾日了。

家的考量，向來是從大局手。錢糧要發給百姓，既要考慮分配合理，也要走朝廷的流程，以免了秩序。

要做這些工作，發糧自然慢些，但是不過幾日，并不至于死人，家自然也顧及不到，這些日子，百姓們該如何是好。

君懷瑯抿了，緩緩將馬車的簾幕放了下去。

馬車斜前方有個形佝僂的老嫗，背著個空背簍，邊跟了兩個。其中一個頑皮，似是瞧見路上有什麼，便徑直往路中間跑去。

天暗，車夫直到走近了才發現路中間有個孩子，急著將馬扯住。

馬車哐當一聲停在了路中間，驚馬嘶鳴著揚起了蹄子，險些就要踩到那小孩兒了。

車夫嚇得一冷汗，氣急道：“這小孩父母何在，怎麼也不把孩子看好！”

那老嫗一頭汗地跑上來拉住孩子，連連躬道歉道：“對不住老爺，家里的兒子砸傷了，不能彈，老婦出來買米，一時不察才沖撞了老爺，還請老爺恕罪……”

“好了。”

車夫正要說什麼，就聽馬車里的君懷瑯出聲制止了他。

車夫連忙噤聲。

一只冷白修長的手掀起了車簾，君懷瑯微微傾，問道：“孩子可有傷著？”

老嫗忙道：“沒有沒有，多謝老爺！”

君懷瑯頓了頓。

“如今城里糧價幾何？”他問道。

老嫗面苦：“漲了近八。”

君懷瑯垂了垂眼，打開馬車的暗格，從里頭拿出了一個裝滿銀子的荷包，遞給車夫。

“給。”他說。

車夫連忙遵命。老嫗小心翼翼地將東西接過，才知手中是什麼：“這……”

君懷瑯道：“先拿去應急，給孩子買米糧吧。也就這兩日，府便要放糧，只管捱過這兩日，便不用擔心了。”

那老嫗聞言，頓時激地留下淚來，一邊抹臉一邊跪下道謝，還要按著側的孩子跪下給君懷瑯磕頭。

君懷瑯面上的云卻散不去。

他救得一個人，卻救不得所有人。給面前這一個老婦人給了銀子，卻還有不知多人還在挨。

“……走吧。”片刻之后，君懷瑯放下車簾，淡淡道。

就在這時，馬車后傳來了一陣粼粼的聲響，像是來了個車隊。

君懷瑯正要催車夫讓路，就聽到后的車隊停了下來。

接著，就有人下了車，一路小跑到了君懷瑯的車邊。

“世子殿下！”

是太監特有的尖銳嗓音，一聽就是進寶。

君懷瑯打起車簾，過窗子，一眼就看見進寶在對那老婦說話。

昂首，嗓門大，倒像是專門旁敲側擊地邀功似的。

“別去買糧食啦，快些回家去，糧食馬上就送到了。”他說。“我家王爺可是自掏腰包，買了好幾大車的糧食，親自給你們送來了的！”

說完，他抬頭往君懷瑯這兒看，笑得見牙不見眼。

“也太巧了，世子殿下，咱們一道兒走吧？”

——

天全然黑了下去，城南的流民營地里飄起了炊煙，飯食的香味漸起。

錦衛的作向來迅速，城南數以萬計的流民，他們卻是在天黑之前，將帶來的所有糧食都發了出去。

君懷瑯坐在營地的邊緣，看著營地里的炊煙和燈火。

就在這時，從明走出了一道影。

拔而高大，穿著暗紋廣袖的黑金錦袍，遠遠而來，就知是薛晏。

君懷瑯抬頭看著他，就見他一步步走來，提起袍，便在他側坐了下來。

“都發出去了？”君懷瑯問道。

薛晏點了點頭。

君懷瑯嘆了口氣。

“糧草雖多，卻也只夠他們一頓飯的吧？”他問道。

城南的流民有上萬人，都是拖家帶口，多的是老弱婦孺和傷員。那幾大車糧草擺在數量這般龐大的流民面前，不過杯水車薪。

“最晚后日，府的糧草就會派下來。”薛晏說。

他頓了頓，接著道：“但仍舊不夠。金陵府庫與長安無法相比，每年留下庫的錢糧也有定數。派出來的錢糧，最多再管十日，就又會告罄。”

君懷瑯聽著，神也漸漸沉了下去。

“不可如此。”他說。“這堤壩，說要修四五十日，更別提城北還要重新修整，讓他們重新安家。靠府的這些糧食，是會死人的。”

薛晏嗯了一聲：“你父親已經上奏，想來要不了半個月，長安就會分撥銀錢糧草來。”

君懷瑯點頭。

但跟著，他又若有所思道：“但是，每次都城往地方上派糧派錢，經過各個府衙關卡，都會被層層盤剝。這一次，會不會也是如此？”

薛晏堅定地點頭：“會。”

不僅會層層盤剝，想來那資剛出長安，往東運抵山東的運河起點，就會被扣押下去。

因為山東的知府，早就被許家換上了自己的人。

在這個節骨眼上換人，還換了個無關要、剛他們麾下的吏，那定然是要犧牲那人，來走一步險棋。

只要那知府尋由頭將糧食扣下，那江南之急就會更為嚴重。他再留下大半，將剩下的運來，一進金陵，由郭榮文接，按照原本的數量登記庫，那麼這一路上，經手資的，就全是許家的人。

而那些被扣留下來的錢糧，在這個過程中，便蒸發了。

屆時，金陵糧草不夠，難以賑災，那這其中的空缺，就是永寧公和沈知府的罪行了。

如今許家要做的，就是將領命運送資的員安排為自己的人，就足夠了。

聽到這話，君懷瑯的神有些張。

“那該怎麼做？”他問道。

錢糧按著皇上的旨意發下來，他們拿到手里數量不夠，再去回稟、徹查，時間本來不及。到時候賑災不及時，吃這個暗虧的，只有江南的員。

他看向薛晏，就見薛晏也在垂著眼看他。

周遭一片昏暗，不遠營地中的燈火一片暖，照在了他淺的琥珀眼睛里。

薛晏淡淡笑起來。

“什麼都不用做。”

他抬手，將君懷瑯的后頸一按，就把他的腦袋順在了自己的肩上，讓他靠住了。

君懷瑯眼底的那片烏青，他可看得清清楚楚。

長安來的小爺，從小錦玉食，半點重活都不會，更何況像這幾日這般宵旰食、日曬雨淋的。

這都不是他應該的罪。

君懷瑯掙扎了幾下，都被薛晏制了回去。他本就勞累，此時也沒什麼力氣力了，掙扎不開，就干脆由著薛晏。

那肩膀又又結實，散發著沉郁的檀香氣息，不過幾個呼吸間，君懷瑯就覺困意漸漸涌了上來。

眼皮也開始沉。

說來有意思，側這人，明明通戾氣，殺人如麻，可他偏偏在他側時，最是安心。

那是一種難以拒絕、也本否認不了的安心。

“……什麼都不做，豈不是坐以待斃？”他嘆了口氣，睫也不由自主地垂下去。

面前的炊煙和燈火，都散了大片模糊的暖黃暈。

薛晏淡淡一笑。

“不用你做。等下了圣旨，我親自帶人去，將糧草押回來。”他說。“調出國庫多，我就送回來多，不了一粒米。”

君懷瑯不由得輕聲笑了起來。

“我信你。”他說。

薛晏的也不由得勾了起來。他垂眼看向君懷瑯，眼睛里是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溫和暖意。

片刻后，他又想起一事，頓了頓，主承認道：“今日帶來的這些，是我從郭榮文手里買來的。”

君懷瑯聞言，有些詫異地抬起頭來：“嗯？”

就見薛晏點了頭：“嗯。讓他清點府庫，他就將這些糧食運出，全拿去賣了。”

君懷瑯的瞌睡都被驚沒了。

“那，那些錢去哪里了？”他問道：“莫非又送去了京城？既然如此，定要讓他在錢沒有手的時候，給他抓個正著。否則，到時他兩手空空，又死無對證了。”

薛晏低聲笑起來。

“錢確實不在他手里了。”他說。“不過，也不是死無對證。”

君懷瑯不解：“那去了哪里？”

薛晏對上他的目，就見君懷瑯正張又認真地看著自己。

他笑出了聲，抬手用手背輕輕拍了怕他的臉頰。

“過兩日，我帶你去個地方。”他說。“去了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