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 大明第一隊訪問歐羅的半使者半間諜兼旅游團終于啟程了。

有兩名年長有地位的傳教士作導游, 領隊的文以都察院右都使史琳為首，主管察驗械的是兵部葉、于二主事, 監軍則是司禮監秦雍。隨行翻譯有國子監譯字生十五人、北京武學校軍三十人, 由錦衛指揮葉廣帶隊, 姚、徐、王三位千戶率二百錦衛隨行保護。

另外有三十余名海商，十余名阿拉伯、葡萄牙水手, 數百名有海戰經驗的閩越水軍, 都已乘上了新造的福船、廣船、沙船，在天津的出海碼頭等待他們。

滿朝文武在太子太保、英國公張懋與三位閣老引領下相送到京郊外十里, 與眾人灑淚而別。

海路漫漫, 風浪重重, 歐羅亦不是什麼太平詳和的地方，這一去不知海船幾時得還，只愿眾人好自珍重，平安歸來。

這場大事完畢, 朝廷上下的心緒還沒平復下來, 戶科給事中華昶便上了一道表章彈劾翰林院侍講學士崔燮親自經商斂財、刻意結錦衛與朝中重臣、私通樂婦致有私生, 不配為講。

彈章遞到中樞，李閣老便漲紅了臉，義憤填膺地說：“什麼崔人、私生，我這弟子若肯娶妻生子，我沒有兒嫁他麼！還說什將邊軍功勞附會在錦衛上……何曾有這等事！錦衛第三部 的劇與如今的戰事本是全然不同！”

劉閣老重重看了他一眼：知道錦衛的稿子是你們寫的，但在宮里靜小點兒, 別那麼激，沒看見程學士都嚇著了麼。

謝閣老也有些坐不住。

錦衛前兩部的封皮上也印著他的名字呢。

他不僅與崔燮有往來，常收他送的謝家酒和新鮮食，還拿著崔家的潤筆，這道奏疏參奏對象也有他的一份兒。

唯獨程學士是真的一無所知，還試圖安李閣老：“不遭人妒是庸才，咱們不也常被人彈劾……這等無稽之談，圣上豈會當真？”

雖然彈章可惡，他們也不能扣在閣。

李東與謝遷都與崔燮常有來往，沾了被彈劾的邊兒，需得避個嫌，劉首輔便拿過來寫了抄記、批了藍批，遞進大。李謝二閣老也立刻寫了奏疏自辯，澄清他們只是編過居安齋印出的科舉筆記等書，故而收了崔燮代送的潤筆，朝廷絕無結黨營私之事。

奏章遞到大，弘治天子也吃了一驚，不顧別的，先問前服侍的司禮監太監：“崔先生不是說不能親麼，怎麼又有人傳他有妻？這是怎麼回事？”

高太監出于公憤，用力替他辯白：“這是沒有的事。只是崔學士年在鄉間居住時，鄉里似有個會畫畫兒的崔人，那些輕薄人定是聽著有個學士、人，覺著相配，就把他們傳到一塊兒去了！”

天子厭惡地說：“這是哪里的流言，有司也不早管管——便是傳崔先生納妾也不該傳個同姓的，這不是風流，玷污人名聲哩。”買妾雖不問姓名，也得卜一卜姓氏，或給那妾另改個名字，哪兒有大喇喇就與同姓之傳出風流事的。

這流言是故意玷污朝廷命的名聲，實在惡劣，得有司從嚴從重整治。崔燮親自經營買賣這條，就都察院查一查，若真是經營了，那倒得申斥兩句。

至于結黨營私，以金帛結納員之事，弘治天子當場批了個所奏不實，打回去華昶省思，又人擬文書了戰戰兢兢上疏的兩位閣老幾句。

奏疏不實，天子不信，不算什麼大事，你們就不用上疏告罪了。

也就別想在家里歇班了。

兩位閣老才回家歇了一下午，就又被回到朝中如常做事。而崔燮這個被人連彈了三條大罪的，自然得引疚停職，回家擬辯罪疏等天子置。

李東不放心他家，親自騎馬過來看他，還給他默了一份彈章的原本，好他有個心理準備。

他看著紙上“崔氏”“私生”兩個字，腦中一片空白，右手攥得的，修得短短的指甲幾乎刺破掌心。

這回到李學士安他了：“不過是人彈劾一回，這也不是什麼有的事。前些日子不還有國子監生江某彈劾我們這些閣學士把持朝政、阻塞言路？劉首輔照樣虛心納諫，親自致書勸他回去好生讀書、將來為朝廷效力……”

李東勸著勸著，忽見學生死死盯著彈章最末一條，臉龐漲紅，眼角似要滴下來，連忙拍了拍他的肩，把他從魔障中喚醒：“你不必擔心，皇上素來知道你的人品，已令都察院徹查那流言的來路了，早晚會還你一個公道。”

崔燮忍了又忍，將中那口濁氣才出來，低聲道：“那崔人的事，我問心無愧。只是出書時不夠仔細，連累老師與諸位前輩也人彈劾了，這事我卻有自辯的章法，老師不必擔心。”

李東搖搖頭，苦笑道：“華給事中第一條就彈奏你擅將邊軍戰功加到錦衛頭上，這都是我寫的，該是我連累你才是。”

崔燮恨道：“這怎麼能怪老師？錦衛故事從當初寫戰倭寇、平日本，就都不是我大明現有之事，如今畫的北蠻更不是韃靼。這是一可知的事，那華給事中是意指我故意討好、結錦衛罷了！”

他就是故意討好、結錦衛同知謝瑛，那又怎麼樣？

哪怕天下人都知道他這點心思了，他也不會退讓，不會改了錦衛，大不了就辭。

辭了還能跟他們瑛哥出去打仗、旅游呢！

崔燮眼中燃著一執拗的火焰，垂首對李東說：“恩師放心，此事是我弄出來的，我自己承擔就是！”

李東擔憂地看了他一眼，嘆道：“也罷，你先歇歇罷。其實這道奏疏奏的多是捕風捉影、立不住腳的東西，你定下心來再寫奏疏折辯就是，當今是圣明天子，不會委屈了你的。”

崔燮滿口應承，送走了李東。

李老師前腳離開，謝瑛就后腳敲開了他家大門，滿面憂慮地說：“今日有戶科給事中華昶彈劾你我，崔大人，此事咱們需要商量出個對策來！”

崔燮也愁眉不展地對著他，吩咐家人端上茶水和點心，然后就著掃院子的關門凈院，不許任何人近前聽老爺的大事。

家里攏共就那麼幾個人在，要清場地實在是相當方便。等人都清干凈了，謝瑛才上前一步，攬住他的肩膀問道：“你怎麼樣，沒那封奏章氣著吧？”

快要氣死了。

居然還給他編了個兒出來，要不是謝瑛大度溫，現在他們倆就得鬧婚姻危機了！

崔燮抓著他的手，急切地說：“我真沒有什麼兒在外頭，不知道是誰編出來這種東西污蔑我！這世上本就沒什麼崔人，瑛哥你一定要信我——”

謝瑛角微微抿起，卻刻意搖了搖頭：“我信你跟崔人沒有孩子，可這世上怎麼沒有崔人兒？”他雙臂用力，攔腰抱起崔燮，托著他的往上顛了顛，含笑說：“崔人兒不就在我懷里麼？”

崔燮中那焦躁的氣息驀地平靜下來，也沒有被人掀了馬甲的無措，只微覺著有些不好意思，著耳垂說：“你、你知道了。”

怎麼能不知道呢。

只是崔燮不喜歡，謝瑛就一直沒提過這個名字。他抱著崔燮坐到桌前，笑著說：“我自小看著你長大，心思都在你上，故此才猜得到，別人自然不知道的。”

早知道會人傳這樣，還不如承認自己是崔人呢。起碼沒人能眼瘸到認為他是扮男裝，還給他弄出個私生來……

崔燮抬手捂住臉，不想見人。

謝瑛微微一笑，笑容卻很快去，含著幾分憂說：“這回華昶彈劾你把邊軍隊的功勞記在錦衛頭上，我自也要上疏辯罪。這一回，我就……”

“你要請旨去邊關了？調到哪個軍里，哪邊鎮？”

崔燮替他說出了這句話，謝瑛出手指按在他上，嘆息一聲：“我的確是想去邊關，可設想了許多回，還是舍不得你。我明日就請旨以錦衛指揮同知份到軍中去，若陛下答應就罷了，若不答應……”

若不答應，他寧可還是留在京里做儀衛、辦案子，也不想兩人就此分開。

轉天謝瑛搶先上了一封請罪疏。他在奏疏中稱錦衛素來安守本份，勤謹服侍天子，巡檢京城外，從沒有過別的心思。聽聞華給事中聲稱錦衛奪邊軍功勞以顯耀自，他與鎮司上下眾人都惶恐無地，連夜看了市面上的新書，卻不曾從書中看到錦衛殺退小王子、奪回套土地的故事。

他猜不華給事中之意，也不愿崔學士為了他們錦衛誣陷，只能請天子恩旨，赴邊關殺敵贖罪，報效朝廷。

弘治天子看著這奏章，嘖嘖嘆道：“謝同知真是個實誠人，竟要按書里畫的那樣，深草原尋韃靼王庭。”

不過謝瑛能請旨，天子卻不能答應。他還沒把漫畫和現實混起來，大漠上沙塵連天，連水都找不到，草原里也是危機四伏。漫畫里的謝鎮和十四千戶都被沖散了，他更不能讓大明的忠臣輕易涉險。

那不打仗，送死了。

“正好皇后也要朕多人關照兩位國舅，謝瑛既請旨，就他往山海關走一趟，護著兩位國舅到關外看看。”弘治天子了眉心，吩咐道：“把這份奏章多抄一份，回頭夾在申斥華昶的旨意里，他自己看看自己彈劾的是怎樣的忠貞將士。”

將這份奏疏翻過去，卻是大理寺丞郭鏞、戶部主事湯寧聯名保奏崔燮立清白，絕沒有和崔姓子私通生之事的奏章。

秉筆太監金輔詫異道：“這兩位大人平常也不見與崔學士多親近，怎麼竟如此肯定他是清白的？”

高太監冷哼一聲，低聲斥道：“這還要親近方知？我也知道崔學士是清白的。他原先不親就是為了父祖兄弟，如今父親過世，真要親，和弟弟們分了家不就了？以他的份模樣，娶哪家閨秀不，還能跟個名聲不清白、年紀也不小的婦人有私？”

弘治天子聽著他們議論，心底也有些認同，繼續看奏章。

替崔燮辯白的人的確不：有當朝閣老、翰林學士力證他沒有結黨營私，與人來往都是為了編纂書籍的；有遷安同鄉證明崔人純屬子虛烏有，他是遭人陷害的；有分析連環畫背景在唐朝，畫中戰事與現實不同，認定華昶所奏不實的……

直翻到極后面，才是崔燮自己的辯章，一字一句，逐條批駁華昶的彈劾。

他平常編實錄也好、會典也好，文字都簡潔樸實，直到這回了真火，才重現出科場中那種江河般奔涌流麗的文句。

他最先批駁的就是華昶彈劾他結黨營私之事，直問華昶：他是弘治九年進士，當時居安齋的科舉筆記、進士經驗、題庫系列已然賣遍大江南北，他在國子監念書時當真不曾看過？他怎麼會不知道參與編撰的都是翰林院和國子監員？怎麼會不知道那套科舉系列的主編就是他崔燮？

主編與編輯有來往，書齋給編撰者送稿費，難道這也算結黨營私？

再就是他親自經營居安齋，指使人編錦衛故事搶奪邊軍軍功之說，純屬無稽之談！

錦衛故事里從未提過他們與近日的邊關大捷有關，以后也不會攬此功！相反的，朝廷與百姓都不會忘記邊關將士們的功勛。兩位國舅前日赴邊，為的就是記錄下真正的邊關戰事與戰場英雄，來日集結書，令他們的令名流傳后世。

最后，他筆鋒一轉，懇求天子：華昶平空編造風流艷事，污蔑他的聲名，他不愿與這等小人同在朝中，求天子容他致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