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燮顯然沒他那麼相信自己, 無奈地轉過臉和李夢答話：“我那道奏疏中共寫了三件事，一是勸天子詔求海外俊才, 二是求別國的經義學說，三是求能耐寒耐旱、高產易種的良種, 李兄說了一樣。”

李夢道：“第三樣是利國利民的建議, 我等無可置疑, 只是不知大人為何上書求前兩樣？我朝以儒學立國, 陛下日隨翰林諸君子研讀經義，修齊治平之道已在中，何須向海外蠻夷學說中求解答。而召外國才俊中華更不可取——那些夷人語言不通、不習經義，如何知道他們是真才俊, 亦或沽名釣譽之輩？”

他站起來行了一禮，道：“夢實在想不通, 大人細細解說。”

王九思也跟著起拱手, 附和著說：“獻吉兄之意，我在庶吉士班中也常聽人說起。大人為我等解。”

邊貢雖然沒那麼激地起來，卻也是盯著崔燮，等他回答。

崔燮終于明白了。這幾位作者不是好好兒跟他聊藝來的, 而是上門砸場子的。他微微嘆氣, 抬眼向那三人：“三位可聽說過‘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積習既多, 然后然自有貫通’這句話？”

那三位才子如何反應尚未可知，王圣人先把臉轉向門口，不想面對自己的黑歷史。

李夢失笑道：“這是朱子《近思錄》中的話, 我輩讀書人哪有沒讀過的道理。”

那兩位才子也有種被小視的憋屈，都默默不語，作無言的抗議。

崔燮微微一笑，問他們：“既然都讀過，可曾做過？朱子說，知與行常相須，論先后雖是知在行先，但論及輕重，仍是以知為輕、行為重。我所以重伯安賢弟，以為他將來能行圣賢之事，就是因為他不是只空論道理的人，而是實實在在肯去格求知，肯踐行圣人之意的人。”

王守仁的脖子都快歪斷了，低頭謝道：“崔兄過譽了……”

“不算過譽！”崔燮引以為榮地說：“我正是看了王賢弟格竹，回鄉后才也學著一一地格來，從中略有所得，才知道如何栽植而能使豆糧產量更高。”

三位年才子不理解竹子和大豆有什麼好格的，皺著眉問道：“我等來此，并不是為學格法，而是為問大人為何要請皇上詔求異國書籍與人才……”

崔燮淡定地答道：“朱子云，天下之理萬殊，然其歸則一而已矣，不容有二三也。就是皇上從異國尋來別的經義，剝去文字，其所說的道理亦須是個普天之下皆行的道理。若同是天理，則讀之與圣賢書何異？若是其道理有錯，則我輩皆是知書明理的飽學之士，必能辯其錯謬，而棄之不用。”

三人怔怔聽著他答話，覺得似乎有理，又覺得他答的和他們問的似乎不是同一個意思。

崔燮也不給這些年輕人反應的機會，擺出一副滄桑神態嘆道：“我在鄉間格五年，方格出一個大豆雜生之理，而尚未解其更深的由。使我一一地格下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我格盡了所見所知之，而天下之大，更有的是我不曾見、不曾知的東西。而這些東西中的道理，或許已被那些生在彼的才俊之士寫進了書里。

“所以窮究天理，不能只靠格，更要靠讀書，讀盡天下之書，從書中學得天下不易之理。”

他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揚聲道：“來人，把后院那塊大白板和石墨筆拿來，再去廚房把泡的豆芽取一屜來，我與諸位才子今日共格此豆！”

真是漫畫有路你不走，生無門自來投！今天不這仨鬧場的寫出一篇大豆出芽觀后來，他崔燮兩個字就倒著寫！

三位才子不知他的用意，茫然問道：“格什麼？豆芽？”豆芽有什麼可格的？

王守仁倒知道他研究出了一種產大豆，興致地問：“這是吾兄親自栽培的那種黃豆泡出的豆芽麼？跟尋常豆芽有什麼區別？”

沒什麼區別，就是子實個頭大點，結的豆莢飽滿點。

崔燮淡淡一笑，王守仁幫著待客，自己回書房拿了兩塊磨好的鏡、尖鑷子和小刀，回來帶著他們觀察大豆。

廚子把泡發好的，準備晚飯做炒豆芽的大豆送過來一屜，崔燮掀開屜布，將里面的豆子按發芽程度不同挑出來，攤在眾人面前，用小刀和鑷子分尸了一個剛生出一點兒尖尖的胚的豆子，按胚芽、子葉、胚、種皮分開。

不過他記不得這麼多名字了，就自己隨便起了幾個，反正沒專家來找他。

理好一個，他就在白板上用線條簡單勾勒出來，然后再剖開另一個胚稍長、種皮落、子葉略分長的豆芽，一樣樣和剛才那粒對比攤開，人拿放大鏡細看。

他一個個解剖，一個個人觀察，最長的豆芽已有寸長，底下長出了細細的須來，掐去就能炒菜了。

幾位才子格來格去，也沒看出里面含著什麼天理，王守仁率先苦笑道：“這個不是我這樣的凡人能格出道理的，還是崔世兄給我們講講吧。你就是從這里研究出了大豆產的法子？”

眾人雖然覺著拿放大鏡看東西新鮮，可看來看去都是這吃慣了的黃豆芽，終究也沒看出什麼天理來，只能跟著看向崔燮，想聽聽他能講出什麼來。

崔燮拿出雜大豆論文，翻開關于豆種出芽率、狀況、抗寒耐旱特的部分，給他們講起了不同種類大豆的特。某種大豆豆芽短，桿短，某種大豆系發達、耐干旱，某種大豆子發芽快，生長期短……

雖然才子們活了二十幾年也沒留心過豆芽怎麼發的，看這些講大豆的東西也實在看不出趣味，不過起碼現在是讓他們看文章，比對著豆芽格強多了。

幾個人松了口氣，擺出用心看文章的架勢，生怕崔燮再他們“格”豆芽。

崔主編當然不會做這麼浪費的事，見他們把文章倒數第二頁細看了幾遍，就是不敢翻到下一頁，便笑著說：“今日本該與諸位才子共論文章，卻只大家看我的拙作，不是咱們才子聚會的模樣。”

是啊！

才子聚會當寫寫詩、喝喝酒、評評文章、講講經義，這才合他們才子的份嘛！

李夢等人眼中閃過一激，齊聲贊。崔燮便擺出主人的架子說：“既然如此，我作東主的便指個題目——請大家以這桌上的豆芽為題，或寫自己格得的道理，或寫當今時弊、百姓疾苦，或者僅以此起興，看誰能寫出最好的文章。”

才子們慢慢寫觀察筆記、讀書筆記，他就當評委，給這群人點評就行。

王守仁仿佛看出了他看文筆挑作者的心，輕笑一聲：“寫文章哪能離得開好酒，須得叨擾崔世兄一頓謝家酒了。”

才子們寫詩要喝酒，寫文章也要喝酒，越喝才思越順暢。

崔燮人把沒解剖的豆芽拿去炒了，打開一壇子燒酒，配上蒸魚、炒、燉、蒜苔燒臘等下酒的菜。幾位才子不知是出于什麼心理，對下手都稍差些，筷子卻是一次又一次杵進炒豆芽里，仿佛懷著深仇大恨般，將豆芽嚼得嘎吱嘎吱的。

酒是蒸釀的烈酒，喝上幾盅，眾人臉上就掛了些微醺意，開始有人要紙要筆，乘醉寫文章。

李白斗酒詩百篇，李夢喝了小半壺燒酒之后也寫出了一篇氣勢雄渾、才思奔涌、切陳時弊的文章。文中著重寫了皇莊、苛捐雜稅于百姓之害，詞氣烈烈，悲壯慷慨，不愧是前七子之首。

王九思則以大豆起興，寫的是自己夢中得見人人飽足的盛世，醒來后復見百姓艱辛，員貪憋，令人心冷。

邊貢倒是中規中舉地寫了大豆的好，展了一下將來其他糧食菜蔬都能如這樣配出增產良種，天下百姓食足的好日子。

王守仁知道自己是陪太子讀書的，但這種該顯才的時候也不想白待著，便寫了一篇贊崔燮能深研朱子之志，格致知的文章。

這回到崔燮不好意思了。

唉，被圣人夸這樣，他起碼能在《明大傳》里當個有文后注釋的人了。

他激了一會兒，把王守仁的文章放在一旁，認真點評起其他三位來。文筆是李夢好，結構是王九思奇，可邊貢的更積極向上，更符合我大明核心價植觀。

崔老師左右掂量，哪個都舍不得放下，索都要了，撣著卷子贊道：“好文章，憐惜百姓之心躍于紙上。朝中再多有些賢弟們這樣的人，何愁國家不平，百姓不富。”

他每人給點評了二百個字的，而后滿含激地問那三人：“你們可愿意踐行今日之言，為我國朝富庶安定盡一之力？”

四人興頭正濃，都道：“我等朝，就是存了一片報效之心，哪得不愿！崔公可有以教我？”

國家要安定，本在糧食。

倉廩足而知禮儀。糧食產量高了，百姓們日子就過得足，流民、造反的都會減，賦稅也能納足。

稅收得齊了，朝廷員就能足額發俸。不用像現在似的，一個月就給兩石米的本，折都給不值錢的寶鈔，還常不給足數。像李老師跟他幾位好友那樣清廉的家，吃酒時帶上兩方白帕、半條咸魚都能吃得高高興興的。崔家請客時隨便就能上大鴨子，都是因為家里有產業，會經營，要是單吃俸祿，得攢幾年才舍得這麼請一頓。

不只文武能發足俸祿，邊軍也就有錢軍人吃飽、訓練充足、換新裝備，邊關戰事也能打得更輕松，不像現在似的，每年都能鬧出多起韃靼、直侵關、擄掠財帛子的慘禍。

他一條條說著糧食足的好，說得這些剛步朝堂，雄心要做一樁大事的年輕員們心旌。

李夢不由得問他：“依大人之意，我們能做什麼？”

崔燮笑了起來，王守仁也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神。

崔燮道：“你們可以跟我一樣潛心格，尋找能讓糧食產之法。鄉里的農戶們雖然耕種多年，奈何不通理學，只知該怎樣種，不追究為何該如此，是其中哪個原故使這糧食長大產的，更不知如何改良。我輩讀書人通經義、明天理，正可細究其背后本源，替他們探出一條明路……”

不不不，我們探不出來！我們對著豆苗就只能想到炒著吃！

三位才子的臉都綠了，苦苦抿著，不敢發出半點聲音，怕他誤以為自己答應了。

崔燮骨地看了他們半天，見他們果然不肯走科研路線，便給他們指了另一條明路：“再不然，那賢弟們可愿意用自己手中生花妙筆，把我搜集來的育種、耕作、養的良方改寫百姓們喜聞樂見的淺顯文章？”

這倒容易，這是他們的本麼……

李夢率先站起來，拱手道：“請崔前輩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