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枝山王守仁勸說了一場, 對這位編書人油然生出極大的興趣。這世上有才氣, 寫小說、戲曲的書生有的是,可能湊齊那麼多文字如金玉, 令他這樣的才子也覺服氣的作者, 還能王守仁這樣的名士為他牽線的人, 必定不類凡俗。
他本是想這回跟王守仁見過面就回蘇州,如今卻不想走了, 站起來說:“祝某這兩天就住在會館, 暫不離京,那位編書人何時要見我, 便請王兄遣人來喚我吧。”
王守仁想了想, 便說:“既然祝兄有意, 那便擇日不如撞日。我那位世兄這時候雖不在家,他卻有個花園日夜都不鎖門,只是有時他家二位弟子和教他們武學的鄰居在。那位也和畫本有些關系的,咱們過去等著就是。”
這究竟是個什麼人, 連教他家弟子武藝的鄰居都是個才子?又或者……那鄰居就有錦衛連環畫中飛檐走壁的驚世武藝, 他們請的畫師都是照著那人畫的?
祝枝山心思早飛到了那座園子里, 除了想見編書人,也有心見見那位驚世駭俗的武人。
他卻沒想到,畫的確是照著那人畫的,卻不是照著他的武功,而是照著他的模樣畫的。
可惜他那只眼鏡只能當放大鏡用,離得人近近的才能看清。他見人時又不可能上去看, 自也就沒認出花園里那位穿著普通白棉里、淺綠搭護的武師,五神韻跟錦衛畫里的靈魂大男主有六七分相似。
虧得他邊還有個王守仁。
王守仁見謝瑛和兩位國舅果然在,便主引薦:“祝兄,這兩位是當今國舅,錦衛帶俸都督僉事張氏賢昆仲,這位是錦衛鎮謝瑛謝大人。兩位國舅、謝大人,這位是我在江南應舉試時相識的祝允明祝舉人。”
謝鎮!錦衛系列最常出場、斷了無數冤案的謝青天!
他居然還教著兩位國舅……他、他就是錦衛的幕后編者?難怪那些雜劇與連環畫里把他寫得這麼好!
不、不對,險些忘了,剛才守仁賢弟說的是那編書人弟子的武學先生,所以那編書人其實不是他,而是這兩位國舅的老師……他應該聽過國舅的老師是誰,常聽的,怎麼見著謝鎮一激,那名字就卡在心里喚不出來了呢?
祝枝山掃過院中一高兩低三人,腦中思續紛紛,混得險些忘了行禮。
張鶴齡兄弟也仔細打量著這個貌似平凡的中年人,互相換了個眼神:王師叔怎麼也跟人似的往家撿舉人了?莫非這人上有什麼特殊,或是背著驚天大案?
謝瑛見過禮后,同樣深深看了祝枝山幾眼,記下了這位未來的四大才子的模樣。
但他很快收拾起好奇心,只當王守仁引來了個普通才子,含笑指了指小樓:“王賢弟與祝公子可是要來看書?那我先帶兩位國舅回謝府了。崔賢弟一時還回不來,我回去家人備些茶點送來。”
王守仁忙道:“不必麻煩,我只是帶祝兄過來坐坐,待會兒還要往崔家去。我們是客人,倒不好打攪謝大人與國舅練武。”
謝瑛自然知道崔燮請祝枝山來做什麼,又多看了他兩眼,含笑搖頭:“不必了。王賢弟你們讀書人自有讀書人的事要談,我們在外頭聽著,兩下都不自在。謝家亦有別的院子可以練武,我先帶兩位國舅回去了。”
兩位國舅對祝枝山這樣無貌無名的讀書人沒多大興趣,也不想聽他們讀書評書,老老實實地跟謝瑛走了。
也就錯過了當面跟作者談談怎麼把自己寫得更英明神武的機會。
祝枝山也不知道他剛模糊見著的兩位國舅就是自己要寫的人原型,而是深深沉浸在見著錦衛謝鎮本人的震驚中,王守仁拉進樓里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然后他才忽然想起,王守仁和謝瑛說話時都提到了一個人。
一個姓崔的,謝鎮的鄰居,兩位國舅的老師,能尋到世間真才子的人……錦衛連環畫里就有這麼個崔翰林時常出場,他怎麼竟早沒想起來!
祝枝山險些把手里的書變形了,聲音也微微抖,著王守仁的手背問:“王賢弟要我見的,便是這一科會試詩經房同考,化二十三年兩元登第、大魁天下的崔狀元?!”
他在江南時還研究過崔狀元和崔人之間不可說的關系,還被王守仁當面駁斥,如今竟要見真人了……祝枝山饒是個見慣大場面的風流才子,想起自己編過的那樁香艷故事,老臉也燒得發燙。
然而越怕見人,這人就來得越快。
謝家的點心還沒吃完,崔燮便已從翰林院散班回來。剛到家門外,就見謝家的管事候在門口給他報信,說王守仁領了祝允明來,在花園小樓里等著見他。
崔燮喜上心頭,匆匆換了件時興樣子的玉收腰長衫,戴上紗帽,也不尋個下人在前面通傳,直接踏進藏書樓,見著了電視電影里看過無數遍的祝枝山。
雖然臉不,但份,近視眼患者瞇著眼看人的神也!
他按捺著心中驚喜,含笑招呼:“守仁賢弟,愚兄回來晚了,這位便是吳中名士祝舉人麼?”
祝枝山心頭一跳,隨著王守仁起見禮,瞇著眼看向門外那人。崔燮不待人招呼,已徑自走進屋里,朝祝枝山拱了拱手:“聽聞祝先生詩書冠士林,才名滿江南,在下心慕久矣,卻不想今日有緣相見。”
兩人之間只隔著二三尺遠,祝枝山幾乎看得清他的模樣。那段“崔狀元與崔人必有私”的小論文還沒從他腦中刪,這張俊得足以傾倒江南名的臉龐一勾,又勾得他想起了這段黑歷史。
祝枝山慚愧得倒退了兩步。崔燮卻一步步上來,握著他的手說:“去年守仁賢弟從家鄉回來,與我力贊你的才華,并將所帶來的詩作與墨跡都借我觀賞過。枝山文如凰芝草,我從那時起便念念不忘,今日托守仁賢弟相請,只為求一篇文章。”
他幾句話功夫就把祝枝山到墻邊,避無可避,只能低著頭說:“慚愧……”
“枝山之才將慚于何人?”
崔燮年紀不大,但也是當了房師,聽過數百名進士喊“恩師”的人,養出了一名師氣場。他握著不第舉子祝枝山的手,溫煦慈地說:“我被陛下指為今科同考,多有些品鑒文章的見識。我看枝山之文便是經得起天下人觀閱的名文,只是時運未至,還欠幾分場工夫罷了。”
祝枝山愧之意未散,又他夸得暈陶陶的,沒注意他幾句話的工夫就從祝舉人、祝先生,改口了枝山。
雖然崔燮待人親切,但文人間輩分規矩其實極嚴苛,以一個不第舉子和當朝翰林侍講之間的距離,祝枝山還是只能自稱一聲“侍生”,問崔大人:“敢是要侍生也編寫錦衛畫本?若真如此,侍生也不敢有別的要求,只愿請先生引我結其余作者。”
這個麼……崔燮拿眼角余瞄了王守仁一眼。
王圣人也倔強地站在屋里,想聽聽那些神作者的名字。
不能說。
為了保護王狀元在兒子面前的輝形象,崔燮含淚搖頭,拒絕了自己的供稿人:“不是我不愿為枝山引薦才子,只是我為居安齋尋人時一開始就定下了規矩,絕不任何一位作者的份。凡不愿公開份的作者有生之年,崔某便不能說出一個字來。”
他那句“凡不愿公開份的作者有生之年”沒有斷句,打了個邊球,給自己留下了作者離世后寫回憶錄、留書,公布大佬們份的退路。
王守仁憾地搖了搖頭,祝枝山卻有些不甘心,追問了一句:“祝某不怕公開份,莫非崔大人所驅馳的文人中,就沒有同樣愿意結識其他人的麼?”
實不相瞞,那一翰林院的作者互相都是認得的,就是得瞞著新人而已。
崔燮神不變,依舊慈地說:“此事我當尊重眾人的意思,他們愿意披份,自可去披,卻萬不可有一個字是從我口中出去。不然將來那些愿意為我寫書,卻又不愿以此搏名之人,如何信我!何況枝山要和別的作者唱和,又何須一定選那些人,再替我尋幾個相識的才子共寫這錦衛故事豈不更好?”
“如枝山你,與吳中唐寅、文徵明……等名士,將來詩詞唱和之余,共撰幾本錦衛連環畫,刊行天下,將你蘇州才子之名傳遍天下盡知,到時候要尋多人唱和不得?”
才名遍天下……
才子與儲相的心態終究不同,祝枝山本就是疏狂文人,不得不說,“名傳天下”這四個字對他相當地有吸引力。如今居安齋已從北京開到南京,錦衛的連環畫和雜劇更是隨著書商、舉子進士傳遍了大明。
他的名字若能印在連環畫冊頁上,這吳中才子的名號,就該改天下才子祝枝山了。
崔燮深深看著他因為高度近視加散而顯得格外幽深的雙眼,溫脈脈地說:“枝山你的眼睛是看書太多傷了眼,不能遠視吧?如今市面上的鏡子多是為老人備的,你用著怕不合適,正好你要替我寫年錦衛故事,得在京里留一陣子,我尋人替你配一副能架在臉上看的。”
祝枝山先辭讓了一聲“愧大人好意”,忽又問了一句:“怎麼是年錦衛?允明在京里聽說,下一部該是錦衛揚波出海滅倭國……”
啊,那部的作者不是剛了稿麼。
崔燮下意識看了王守仁一眼,解釋道:“錦衛正本故事如今仍由龍泉士、郁州生幾位老作者執筆,如今要開的是以兩位國舅智擒宦李廣為藍本的年錦衛。”
兩位國舅彈劾李廣的事,外地人都不怎麼清楚,甚至也不大知道李廣的危害。祝枝山方才倒是見過國舅一面,卻沒說上兩句話,也談不上了解,更沒什麼喜歡的,略顯出了幾分為難之。
崔燮拖著王守仁作證,力勸他給《年錦衛》寫腳本:“錦衛故事如今已傳得人人皆知,又有那些知名作者,如何能寫得出新意?不如另起爐灶,重寫一個新故事。兩位國舅雖然年,卻深明國法,忠順清廉,一心報國,小小年紀便能慧眼識出宦縱闈,迷天子的野心,上疏申李廣六大罪狀,整肅庭,守仁可為我作證!”
王守仁點了點頭,實話實說:“李太監向兩位國舅行賄,國舅們上本揭發,事后鎮司查出其欺君、貪賄、結外臣等數樁大罪,誠是曾震驚朝野的大案。”
不過主要震朝廷,沒怎麼傳到民間,江南士子還不大聽說過此事。
祝枝山這才知道兩位還沒謝鎮鼻子高的國舅竟是難得的忠良,又真正辦過大案,寫了也不違背良知,臉上的抗拒之又減去了幾分。
崔燮趁熱打鐵,握住他手中的眼鏡,比夸國舅們還用力地夸他:“我觀枝山才思敏捷、筆致灑,正合寫出國舅們年機敏、飛揚意氣的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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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枝從了。
祝枝山果然也從了。
他們江南名士,風流灑,不怕出名,崔燮便人請了兩位國舅和謝鎮來,作者和人原形們聊一聊,加深了解,將來好寫得更有還原度。
王守仁也留下吃了頓酒席,直喝到宵才匆匆打馬回家。到家里上酒意猶未散,他爹從門口就堵住了,拎到書房問話。
他雖然喝了酒,人還清醒,跟父親也沒供出崔燮是個連環畫主編這樁事來,只說:“今日見了鄉試時認得的一位蘇州舉子祝枝山,聽說他要給居安齋寫新連環畫《年錦衛》的文稿,我便與他和幾名朋友喝酒慶祝了一回。”
王狀元下意識問道:“年錦衛?”
王守仁目在周圍環視一周,湊到父親邊,做賊似的低了聲音說:“父親莫告訴別人,新書寫的是掛名錦衛都督僉事的兩位國舅。因他們二人正年,就《年錦衛》了。”
王華剛給兒子的醉態氣得不怒反笑,忽聽到崔燮開新連載的消息,失口說了聲:“他竟又……”
只說了這三個字,王狀元就意識到不對,連忙吞下后面的話,站起冷聲吩咐:“天不早了,你飲了酒,先去睡吧。”
王守仁起告罪,從父親面前退開,腦中卻回著他方才那句令人在意的“他竟又……”
他是誰?為什父親聽說“年錦衛”時會說一個“又”字?
王守仁晚上吃的酒不,思緒遲滯麻木,不像平常那麼靈活,想不出腦中這些問題的答案。但當他退到門口,倒轉過來準備出門時,目落在王華書桌前方,眼前忽然閃現過一道很久以前的畫面。
書桌前那片青磚上,曾散落著幾張錦衛連環畫的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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