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試臨考前, 趙世兄和幾個同窗的小學生拔著崔燮, 要沾他雙案首的考運。捧硯和趙家跟來陪考的長隨都給他們得沒地方落腳，只好在外間轉悠, 替他們準備考籃。

院試的規矩比前兩試更嚴。考生只許帶一個長耳考籃進場, 擱些筆墨和吃的, 其他一律不許多帶，連硯臺都是府里給準備。到考試那天, 府縣學都要陪著學政在堂前點名, 來一個學生，就要有本縣教諭面認, 保證沒有替考的。

崔燮應號進門的時候, 就覺得滿院考的目都落在他上, 特別是學政大人，從頭到腳，連看了他好幾眼，仿佛要把他這一兒裝進眼里似的。他有點懷疑是有落第儒告他府試作弊了, 提學大人才這麼盯他, 連忙眼觀鼻鼻觀心, 目不斜視地著卷子進了棚。

直到考題發下來，他的力集中到題上，才徹底將學政大人那目扔到腦后。

首場照例是一道四書義、一道五經義。四書題是個截搭題，挑的是《孟子·滕文公章句上》第四章的“禽人，則近于禽”兩句，有“禽”二字勾連題脈, 也是一道有搭。

本題所出自的這一章，講的是農家的大師許行自耕織而食，陳相從其學，以許子之言問孟子：滕文公名為賢君，為何取百姓之糧充實府庫，不能與民眾一般力耕而食。

孟子給便他講述治天下的道理：天下之人有“大人”、“小人”之分，“大人”憂勞治天下，而“小人”持耕織百工之事以供養“大人”，一人之不能兼為天下事。唐虞時天下正于洪荒之世，圣人憂心民生而無暇親自耕作，難道三代之君就不賢明麼？

自然不是，只是大人與小人職分不同。大人心治理天下，教化百姓；而小人則在食飽暖后知倫理忠義，持諸役以供養自，供奉大人，這才是盛世之道。

所以題面雖只寫人與禽，文章中也要點一點大人憂心天下，護持下民的意思。

大意和重點都理出來了，就要從題目所在的句子手，整理出破題來。

題目上一句“禽人”，講的是唐堯在位時，天下還于洪荒時代，天下未平，生民多害，而百率食人。堯舉薦舜接替自己治天下，而舜令益點火焚山以驅禽，令禹疏九河以定九州。

而下面“則近于禽”一句講的是天下平定后，后稷教百姓稼穡，使民眾得以飽暖安居，卻失于教化。圣人憂心百姓只知樂而不知禮教，會像野一樣，于是使契為司徒，教百姓人倫大義。

這兩句意思本不相干，只是敘述上古生民艱難之況，并非出自圣人本意。因此做這道題時，不能像府試那道“春省耕而補不足，為諸侯度”似的，將前后句貫通為一，正面破題；而要用反破的手法，從“驅逐禽”，“不可近于禽”的角度來破題。

破題時不得出現原句中的人事名，所以原題中的“禽”二字就得以“”代替。原文講的不只是禽，又有洪水，所以文中不能繞開洪水，破題時也要將洪水和禽并為一類——即危害百姓生存之。而從“人不可近于禽”這個角度來破后半題面時，也該抓住“危害”，使破題上下相應，渾然為一個整。

崔燮一面想著，一面在考場發的青石硯里研墨。

墨條在硯里墨條頻頻打，發不出來，研了許久才研出半池墨。但院考為了防止生夾帶作弊，統一都配給這麼難用的制硯臺。他好歹練過騎和武藝，兩膀有幾十斤力氣，那些平常連門都不出的文弱書生，恐怕連墨都磨不出來。

他默默吐槽了一句，筆尖稍蘸了點兒金貴的墨，在草稿紙上寫下“靖害者，當念人心之害矣。”

破題當以破意為上，些句背后的意思，便是人心若失于教化，好逸惡勞，雖然有圣人驅散禽、平定天下，百姓也不能安居。

破題之后便要承題。破題貴在暗破，貴在渾融，承題卻要承得明快利落。到了這句也不用再找什麼詞代稱原題中的人，直接取了“禽”二字，依“反破則正承，合破則分承”的關竅，承接破題中“人心之害”的意思，轉而發起禽為害，人不可自近于禽的議論。

“夫人非禽伍也，人已可憂矣，況復自近之耶？”

承題之后還要用一句“原題”承引本題所在的上文。上文即是孟子講述唐虞之世圣人興替之前，對陳相講的“有大人事，有小人之事”，大人憂心天下，小人見識淺陋，只求自安逸，故使大人與小人為伍，不安己位，便有危害天下之虞。

而洪荒之世圣人迭興，皆是為了護持百姓。

之后的起講和一二比重新扣題，先講上半題的“禽人”：出句順議堯舜之世有“圣人繼出”，焚山澤以驅禽；而對句反寫天道興替，因舜居火德，堯居水德，天將令火德代水德，是以堯禪位于舜之后有益焚山澤而百奔逃，不能再為害于民。

之后再以一句散議“出題”，點明上半題禽之人害，再以中二比領上承下，從禽不待教而誅轉引出人不得不教，從而領下題“則近于禽”。

因中二比論得不徹，后二開頭的虛詞就用了一個“惟”字，則將禽與人對比，將中二比的議論往前推了一步，論人與禽當各安其天。以禽當安居山林，不得近危害人，而論證人——即孟子所說的小人——也該安于勞作耕織，不得好逸惡勞，如禽般只圖飽食逸居。

后二比是全篇議論的中心，要寫得舒長有力，寫出這兩排長句就耗了不腦力。崔燮剛想閉上眼歇歇，一回首忽然看見提學正從考棚右側巡視過來，那雙眼從別人的卷子上提起來，正和他的目撞上。

他心底一激靈，立刻神起來了，目重新聚焦卷面，文思唰地也打通了，行云流水地寫出了束二小：仍是以禽比人，以禽趨水而畏火對照小人好逸惡勞。這句寫出來，連大結也有了——來讓圣人對此憂思一下，就能拔高立意照應題面了。

戴史巡過來的時候，崔燮頭也不敢抬，一筆一畫心書寫，只盼著學政看在他打草稿都這麼認真的態度上，趕相信他是個不作弊的好學生，放心離開。

他磨磨蹭蹭地寫到了最后一個字，學政大人終于了。誰知卻不是，而是手把那張草稿拿起來，低聲吩咐：“你不是過目不忘麼，自己把稿子默寫在卷子上吧，這份我先拿去看。”

崔燮驚訝地抬起頭，戴史卻轉過淡淡說了一聲：“好生寫，下一題也不得敷衍！”

他卷著草稿紙悠悠地巡場去了，留下崔燮一個人失落地對著空白卷紙。后面有巡場的差役過來替他續水，悄悄地作了個眼，對他點點頭。

提學大人還是很看重你的，喝水就不要你的錢了。

崔燮誤以為他的意思是“提學大人很看好你的文章，不是來找你茬的”，心口一松，趕忙出幾分碎銀子給他，喝了口熱水，提筆繼續推敲詩經題。

院試的慣例是大宗師獨自看卷，看中誰便取誰。戴仁拿了崔燮的稿紙，回去坐在堂上細看了幾遍，只覺其風格和府試略有不同：不那麼恪守繩墨，有典，以章句為己言；文筆更灑，更傾向于磅礴議論，以氣勢人的古文氣概。

他便了遷安縣訓導過來問：“這學生縣考的卷子在麼？他縣考的文章也是這風格麼？回頭給我調來，我要對著比較一下。”

訓導看了卷面，恭敬地答道：“也跟這篇的風格差不多。他從前過敝縣大令指點，好融古文為時文，”說著又不替他說了句好話：“不過文章的格式規矩是不錯的。”

戴史并非要挑病，只是聽那訓導說他的文章是戚縣令指導出來的，就想起了《戚志遠公文集》里那些清麗淺近的游記，不由笑道：“真是你們知縣指點的？這兩人文章差得也太多了，戚大令那個倒合是個十六歲的文秀子所作，這文章反而像個老端重人的筆法。”

訓導不敢非議上，只站在一旁聽著。

戴仁說笑了一句也就罷了，看著手里的墨卷說：“辭采不夠縟麗，但議論縱橫，轉折奇崛。你看他時寫禽，時寫人，時引圣人……其勢如山斷云連，句句綰帶前篇，上下渾然貫通，是難得一篇不以文字，而以篇法人的文章。”

訓導揣其意，帶著幾分喜問道：“大人是看重這學生的？”

戴仁道：“我倒也想收他作個學生。可惜我明年就要卸了督學之職，他又是要撥進縣學的，緣份淺啊。”

院試取中的生員中，一般前八撥縣，后二留府，能撥進縣學也就表明不只是要取他，名次應當也在前列。這樣會作文、有科舉之的好學生也是縣府二學爭著要的，能落到縣里，將來取中鄉、會試，就是他們這些學的政績了！

教諭喜盈盈地起，朝戴仁拱了拱手：“下便代這學生謝過學道大人提攜之恩了！”

戴仁笑了笑，他回去準備縣試卷子，自己將草稿在桌案上，繼續繞場巡視。

永平府一帶沒什麼科舉大縣。府試錄的一百多新生，加上往年未取中的生，寄籍的軍衛生，總算上也不足二千之數。

那考棚卻是永平府新建的，足可容納兩三千人，他這回是將六州縣一衛的考生都納進來同考，考場里仍顯得空的，有人頭接耳、傳音作弊一即知。他在里頭巡了一道，黜落了幾人，也把所有生的草稿掃過一遍，心里有了底……

眼看著一個小三元要在自己手下誕生，戴提學心里也微覺欣喜，提筆給自己的同鄉寫了封信，矜持淡然地告訴他：“我在永平府得了一個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