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府正月了震災,府治和寧、臨榆一帶災最重,房屋城垣倒塌無數,還有災民被砸傷。知府王問忙著救災,府試也一拖再拖,將到了二月底才開始。
本府六縣加山海衛和幾個軍屯的學生都要到府城考試,考場門外人頭攥,各縣的考生都站在一候著傳喚。守柵門的皂隸按著盧龍、遷安、寧……的順序點學子過去查對份、搜。府試不只是五生結保,一位廩生擔保,而是兩位生員作保人。
趙應麟就讓自家大哥幫忙找人,意思意思收了這群小學生一人一兩銀子的保費,站在龍門外替他們證明份。
這回崔燮沒有縣里的優待了,著實讓人翻檢了一通,跟別的儒一般蓬頭跣足地進了考場。他前面還有幾位被搜檢出夾帶的,都吏員拉到夾道背著墻跪下,足足要在考場外丟一天的人才許走。也有膽子小的,趁著沒翻檢前就把帶的紙條和迷你題庫扔到路邊,老老實實地空兒進場。
府試這三場考得比縣試更難,畢竟過了府試就是生,以后年年都可以直接考院試;或不了的明年再考,還是要從縣試考起。府尊王大人也不是戚縣令那等追尋古風,連小題都懶得出的考。他雖也不出截得找不出出的題目,卻也是要來個隔章搭的:
府試首場兩道經義文,四書題是“春省耕而補不足,為諸侯度”,原句在“春省耕而補不足”后還有“秋省斂而助不給”,之后是一句夏諺詩,其中最后一句是“一游一豫,為諸侯度”,也就是個隔句搭,也算是有搭;詩經題則是“穆穆文王,彤弓弨兮”,以《大雅·文王》搭《小雅·彤弓》。
之后兩場反而比戚縣尊出得容易些,只一道論、一道策問。論是論“里閭”,策問問的是救災。崔燮縣試前模擬的都是救災的策問,簡直如魚得水。前兩場經義寫完后還有些不大安心,這篇策問寫出來愣有畢業論文答辯時的暢快,天沒過午就寫完了,拿著面府尊。
府試也是不封卷的,王知府雖然不他的人,倒也他的名字。連著看他提前了三天的卷子,這最后一次見面,便忍不住他站著,拿著他的卷子問道:“你就是遷安縣那個出了《四書對句》的崔燮?”
崔燮垂手答道:“正是學生。”
府尊問道:“你對句作得倒好,可會作詩麼?”
這個真不會……崔燮心知,自己就是背了一本明清詩選,也達不到指題立作的水平,更何況還沒背過呢?于是老老實實地說:“不曾做過。學生正經讀書的日子短,先跟著先生學作文章了,尚未學詩。”
一個神不會作詩,那個“神”字就要打折扣了。
王問心下失,有心要直接把他打發回去,但想想他之前那個神名號是寫對句寫出來的,便說:“我看過你的《四書對句》,你既然爛四書,善以書中文字屬對,本府便出個上聯,你來對句。”
他沉了一會兒,說道:“離為目為電。”
這一句出自《易經·說卦傳》第三章,原句是“離為目。離為火,為日,為電”。崔燮也曾看過一遍易經,只是不作本經,只把容刻到盤里就算了,此時也想不起來它出自哪里。
他不易經,卻《四書》,聽著上聯的節奏,立刻就想到了《論語·子罕》一章的首句,“子罕言利與命與人”,應聲答道:“利與命與人。”
王問“嗯”了一聲,抬眼看了看他,說:“你四書確實,不過四書中攢出的對句皆是短句,作得多了倒怕拘束文思,我也考你一個長句。”
因是考較一個正在府考的小學生,便出了個意頭好的句子:“八斗才人,要中解元、會元、狀元,連中三元,點翰林,十八學士。”
崔燮臉都不紅地說:“學生自當努力,不負府尊期許。”便朝西方拱了拱手,對道:“萬年天子,必尊爵一,齒一,德一,達尊歸一,宣丹詔,曉億萬生民。”
這句對子還是出自孟子,《公孫丑章句下》第二章的“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
王知府會心一笑,揮了揮手道:“罷了,考你的《四書》也夠了,回去仔細復習著準備院試,這回必是取中你的。”
崔燮道了謝, 走到龍門外坐等了會兒, 湊足了五個提前卷的學生一道出了門。誰料剛走到文廟大門外,忽然有一群皂隸來攔住了他們, 當中還夾著一個披著大紅披風, 戴六瓣氈帽的軍士, 高聲喝問:“有遷安縣考生崔燮在此麼?若在就隨我過來,大人有話要問你。”
幾個學生扭著頭互相看, 崔燮心里一跳, 不知自己好好兒地考著試能出什麼事——難道家里那對父母犯了事兒,他往后就不能再科舉了?
他腦中霎時涌出許多糟糟的念頭, 上寒氣愈重, 站出來答道:“學生便是崔燮, 不知是哪位大人尋學生?”
那個軍士神倒不很嚴厲,仿佛還有點兒聞名已久,終于見到真人的慨,嘆道:“原來你就是崔燮。跟我們走一趟吧, 我們千戶和史劉大人都要見你。”
幾個一同出門的學生霎時離開他幾丈遠, 堵在門外的人流也自分開, 崔燮就跟走了紅毯似的,踏著空的道路走到那軍士邊,低聲問:“卻不知我們這是去哪里?大人所說的千戶又是何的千戶?”
那軍士邊走邊低聲答道:“自然是我們謝千戶,莫非你還認得別個衛所千戶?史劉大人在府衙里等著問你的話呢,到那兒就知道什麼事了,快走。”
原來是謝千戶, 這他就放心……等等,錦衛!史帶著錦衛下鄉辦案!崔家到底是犯了什麼事兒,連他這個在鄉下的孩子都有錦衛千戶親自拿問?
他心忙意地被人推進了一乘小轎,抬進了府衙。府衙與學廟就建在一條街上,府學在北,衙門在南,相隔不過半條街,沒幾步轎子就扛到了衙門外。那個引路的錦衛他下來,領著他從小門進去,上了二堂。
堂上正位并坐著兩位員,都是烏紗袍打扮,不過裳一青一綠,左手的一個打著文七品的鸂鶒補子,應當就是劉史;右手的一個……不用看補子,看臉就知道是錦衛五品千戶。他下首還坐著個和他服一樣,只是打白鷴補子的員,應當是五品的府同知。
雖然知道謝千戶是來抄家拿人的,可是看到他的臉,崔燮就莫名覺得有種安全,忙了一路的心也定下來了。他走到堂中央,穩穩當當地站在堂上,拱手施禮:“遷安縣儒崔燮,見過兩位大人。”
他的個子確實長了,人也確實瘦了。
謝瑛最早見他那次,他雖然病著,臉上還是有的,又因當時正發著燒,兩頰泛著暈紅,反而顯得氣好看。但這回他是剛從考場熬出來,整個兒人都有種疲憊憔悴的覺,臉也不知是凍的還是累的,白得著幾分青氣。
但他的姿比從前更修長拔了,穿著層層疊疊的玉長衫,就如同一株玉樹立在堂上,照得堂都亮了幾分。他的臉瘦了,下也尖了出來,卻不是那種病態的凹陷,而是從小孩子般團團的可里長出了一英氣。
唯有那雙眼變化不大,眼尾略略挑起,垂眼時只覺著溫潤清秀,抬眼看人時卻流出一種灼灼華。
謝瑛是來問他的事的,卻不是來看他行禮的,見他躬了便說:“不必多禮。劉大人、張同知與本不是講究俗禮的人,你也不是罪犯,別站著了,到張大人下首坐著吧。”
劉大人看了他一眼。他只當沒覺到,托著茶盞說:“給崔公子上一盞茶。圣命既沒說要拿問他,就還該給他籍子弟、府試學子應有的待遇。”
居然還有圣命?不過不是來抓他的,那麼說他應該是證人?不會是白蓮教又鬧什麼事了吧……
以崔燮貧瘠的經歷和想象力,也就只能想到這點了。不管怎麼說,只要不是來抓他的就好,他順勢起走到同知張桂下首,卻是沒坐下,而是恭恭敬敬地拱手道:“不知大人要問什麼,崔燮一定知無不言。”
劉瓚對他那張臉也是很喜歡的,只是怕他德才襯不上臉,恨不能當場考校他一番,確定那三場卷子真是他自己寫的,還是事先猜到題目,請了人代筆。
不過他是奉命來問案的史,再想問也得忍到辦完案子再說,因此也等不得他坐下喝口茶水,便直接問道:“遷安縣縣衙后街那座圖書館原是你家里的產業?是你獻給遷安縣的?”
不是白蓮教?是圖書館?
崔燮愣了一下,落在劉史眼里,又懷疑他本不知道捐獻圖書館的事。他微微欠,看著崔燮溫聲道:“你只管說實話。本與謝千戶皆是奉皇命而來,無論有什麼委屈,我們都能為你做主。”
謝瑛也笑著說:“劉大人說得不錯。你有什麼冤屈只管當面回來。天子圣明,燭照萬里,我等深荷皇恩,豈能容那些鬼蜮伎倆戧害好人?”
崔燮回過神來,連忙踏上前一步,看著兩位欽差堅定地說:“那圖書館的院子是我主捐給本縣的,不曾有任何委屈。兩位大人來問這些,莫非是我不該捐這地方麼?”
當然不是。
捐產業給朝廷是義舉,遷安縣建圖書館無償供人看書也是德政,任誰也不敢說不對。史要奏的,欽差要查的本也不是他們不該捐院建館,而是這麼個去年還未丁的孩子怎麼想到要捐院子的——
是真個出于本心,還是被人騙了?
劉瓚的子傾得更厲害,幾乎要從椅子上站起來,看著崔燮明亮清澈的雙眸問:“你去年還不曾丁吧,小小年紀,怎麼就知道捐贈院落給縣里建圖書館?可是有人教給你這些?還是許諾給你什麼?”
崔燮眉心出幾道淺淺的川字紋,反問他:“大人怎麼會這樣以為?捐贈圖書館一事是出自學生的本心,至于前后經過,戚縣令那篇《修遷安縣圖書館記》上寫得清清楚楚。學生是為了先母嫁妝施用在更有益的地方才將其捐出去的,并未別人勸。”
劉瓚擰的雙眉微微放松,又問道:“那店鋪既是你先妣的嫁妝,每年總也有百余兩典租收吧?你一個孩子住在外地,家里的份例要從京城送來,來往總夠不方便,了這筆生息,不怕影響你讀書麼?”
不怕。了致榮書坊,還有兩家居安齋和隨節開市的清竹堂呢。
崔燮稍稍移開視線,正氣凜然地說:“學生曾聽家仆說過,先母嫁崔家時,家父還是個生員,外祖家正是為了照顧父親讀書才陪嫁了一間書鋪過來。后來家父有機會博覽群書,才得順利考上進士,報效朝廷。我來到遷安備考,重慈亦是懷著這般期許而作主將書坊予我手上。而我也因能隨意讀書,故而到縣里一年有余便學會作文,能趕赴府試……”
原來這書坊還有這麼曲折的來由。劉瓚聽得連連點頭,直聽到“到縣里一年就學會作文”才醒過神來——
不對!那可不是有書可讀就能學會的!一般人肯定不能因為多讀幾本書就會寫文章!
經義文還罷了,先生多改幾回也能改出清通的文句,那樣嫻老練的策問卻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能寫出來的。就連翰林苑的那些文學侍從,他們寫經義文章和古文都是花團錦簇;真到了這樣的時務策上,卻是十有八久都要剿襲故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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