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天津時, 已然是梧桐一葉落,颯颯金風起。
帝京距天津頗近,辛長星回京述職, 便由陳誠竇云領兵護衛青陸進了天津城,又因戎裝實在打眼,諸人皆換了便服。
時近午時,吃飯皇帝大,青陸的肚子咕咕, 瞧見那大悲禪寺近, 有一間飯莊,龍飛舞的金字寫了登瀛樓三個大字,青陸自窗子里探出腦袋, “在這兒吃吧,我請客。”
陪在青陸邊的是潘春同彭炊子,護衛在暗中,自不用去招呼他們,青陸依舊做了男裝,從馬車上一躍而下, 倒門前迎客的堂倌看了個稀奇。
“好麼!”小堂倌贊了一句,“小爺好手, 坐堂吃還是買饅頭□□花吶?”
他一邊兒招呼,一邊打量這位小爺,皮子,跟剝了殼的蛋似的, 再看那一雙眉眼,又黑又亮,真是個百十年難遇的漂亮小伙兒。
青陸往里探了探頭, 這家店座無虛席、人滿為患的,笑著問了一句,“您這兒沒座啊?”
“嗐,半夜下飯館——有嘛算嘛!”堂倌甩了甩手巾子,笑的一臉花,“您把心安肚子里,怎麼著我都給您騰一個座兒!”
潘春皺眉頭:“我瞧著你們這兒有小二樓,上頭不給坐?”
那堂倌引著三人往里頭走,勉強在窗邊上尋了個桌。
“這兒靠著潞河,風景多好!”他拿手巾麻溜地在桌上著,“二樓雅間兒,今兒被貴人給包了。”
“說是打帝京來的勛貴,專來大悲禪寺還愿的!”堂倌兒端來了碗筷,里說個不停,“那位夫人,好生矜的模樣,說話細聲細氣地,很是矜貴,便是下來點菜的仆婦,都是極為文氣……”
青陸專心聽堂倌兒說話,一雙眼睛明澈清,堂倌兒說著說著,就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您長這麼好看,盯著小的看,怪難為的。您三位坐著,小的給您催菜去。”
青陸托腮著河面上的船帆,窗外是遠山碧水,小閨眼睫纖長,勾勒出一副安靜的人圖。
潘春給倒茶,說些閑話,“……我那姑娘出了門子,也沒什麼牽掛的了,跟您出來這麼一遭,也長些見識。”又給青陸續了茶,“別喝這麼快,仔細一會肚腸不舒服。”
青陸果然聽的,慢慢地喝了,“有娘的孩子有人疼,您閨福了。”
“福吶,不心。”潘春面上掛了一兒的慈,“等懷第二個孩子我再回去,人家生孩子得有個娘在。”
青陸想到了養娘。
這回遷,托人往家里捎了二十兩銀子,可半個口信都沒有拿回來,養娘一家就那麼頭也不回地遷了。
雖說養娘狠,養兄心狠,嫂娘又是個混不吝,可到底是收留了五年,是在世上唯一可稱為家的地方。
想到這兒,青陸有點兒難過,眼眉耷拉了一下,往窗外看了一眼,卻見有一條帕子自上頭飄飄地落下來,青陸手快,一手就接住了手帕。
應當是小二樓臨窗的客人落下來的吧,青陸把帕在手里,蠶的質,理細膩,角落里繡了一株海棠。
帕有輕的香,溫潤斂,有清桂的味道,青陸把帕子握在手心,撓了撓腦袋,“我給人家送上去。”
蹬蹬蹬沒上幾步樓梯,便見轉角走下來一位款款的婦人,青衫,眉眼婉,看了眼青陸手里的帕,莞爾一笑。
料是帕的主人,青陸殷勤地遞上帕子,指了指頭頂,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就坐在窗邊,正巧接住了,您說巧不巧。是您的吧,給。”
那婦人舉手投足十分的雅致,雙手接過了帕,正待要說什麼,便聽樓上有輕輕的一聲喚,那聲線和,沁人心脾,“舒蟾?”
大約這婦人做舒蟾吧,這樣好聽的名字著實青陸嘖嘖了一番。
婦人輕輕應了一聲,向著青陸致謝:“多謝小哥,累了。”
青陸笑眼彎彎,搖搖手,“不累不累,舉手之勞。”
那樓上的婉聲又再度響起,輕輕杳杳的,實在聽,“為小人奉茶。”
舒蟾點了點頭,上了幾步臺階,端下來一盞茶奉上,“小人勿怪,樓上皆是客,不便邀請您坐下來吃茶。”
青陸只見這婦人的做派,便已然心生好,再聞聽那樓上的婉聲,更加地心向往之,搖搖手說不礙的,這便接過茶盞,喝了一小口。
那名舒蟾的婦人微笑著接過了青陸遞過來的茶盞,這便莞爾一笑轉回了小二樓,那雅間兒的門半敞,一個清雅的子臨窗而坐,側臉的弧線好,連接著纖長的脖頸,姿雅致的,像是一幅畫兒,有種清澹婉的況味。
舒蟾進了雅間兒,將門輕輕關上,這才笑向子,“……是樓下臨窗而坐的一位小哥,只是生的實在是好,俊的像個姑娘家。”
那子微微側臉,使人看清了的長相,媧造人實在是心偏,竟能出這樣的。
花貌月神,玉骨雪,便是一顰一笑,都好似秋水一般人。
畔勉強牽了一笑,那子嗯了一聲,“……大凡絕俗之人,通常不辯男。”
舒蟾笑著應合,見自家夫人仍是郁郁寡歡的模樣,便握著的手,輕聲寬。
“……今兒咱們還愿,您高興點兒,說不得姑娘過些日子就回來了。”
手指輕抬,了自己的眉心,夫人閉上了眼睛,淚水便涌了出來。
“那時候,惠航師父說雪團兒是觀世音娘娘邊的仙,八歲上有一道坎,渡不過去便收了命,回娘娘邊兒做仙去,”喃喃地說著,像是有無盡的懊悔,“……瓶中甘常灑遍,無圓滿,可見那玉凈瓶一分用都沒有。”
舒蟾嘆了一口氣,“八千兩銀子吶。”
夫人拿帕拭淚,有些絕地看著那座大悲禪寺,眼神里有些怨懟。
“為了那玉凈瓶,我還搭了兩王八。”想起當年惠航說的話,便氣不打一來,“說什麼玉凈瓶須千年王八看守。現下可好,惠航跑了,我兒至今沒個下落。”
“……雪團兒怕黑,從來不敢一個人睡覺,要拱在我懷里才行,還怕那種小小的飛蛾子,最是干凈不過,腳上沾不得一點兒泥星,還不經,一就要哭鼻子的……在外頭,該怎麼活啊……”
夫人喃喃地說著,眼淚拭了又拭,像是不盡似的。
“……七年了,該十五了吧?”茫然地看著舒蟾,“若是在外頭了親,誰給置辦嫁妝,給梳頭吶?若是再有了子……我的孩子啊,沒有娘在邊,誰給你伺候月子啊……”
舒蟾默默地陪著掉眼淚。
夫人這樣絮絮叨叨的,想起來便說,好像說出來心里就能舒服一些,夫人從前那道仰月,生生地哭的垂了下來,整個人都像是褪了。
外頭忽的有些,有人在外頭喊:“有娘倆跳河了!”
夫人茫然地往河年看,果見臨著酒樓的這一側河邊上,許多人甩著手看,那河面上泛著漣漪,好似有人在里頭翻騰。
“這些人愣著做什麼?救人啊!”夫人拭了淚,急道,“打發人去救。”
舒蟾應了一聲,剛想吩咐下去,便見樓下有個小子從窗子里躍出去,再往河里縱一跳,去拉那一雙母子。
可惜那小子勢弱,將那孩子撈起來,便撈不那子,舒蟾了一聲,“哎呀,這是方才那小人!快去幫他。”
好在,那河里又跳進去四五個壯漢,有人去撈那子,有人去救那小子。
夫人舒了一口氣,坐回了椅子,“……拿一條手巾并一套干凈裳送下去。”
舒蟾忙應了,匆匆下了樓。
青陸淋淋地站在酒樓的門前,把那孩子置在膝蓋上倒水,好一會兒那孩子哇的一聲兒哭出來,這才算離了危險。
那子在地上委頓著,似乎是哭的一點兒力氣都沒了。
“您這是遇上什麼事兒了?這麼想不開呢?”青陸把孩子遞到手里頭,潘春立時就拿手巾給水,“還帶著孩子,多大的委屈啊?”
那子把孩子摟了,見著周圍圍的全是人,委屈的直掉眼淚。
“我是被略賣的,才逃出來,回來找家,可我爹娘都不在了,哥哥嫂子也不認我……”
青陸心一下子就了,剛想讓跟著上馬車,便見方才那位舒蟾的婦人拿了換洗的衫過來。
“夫人敬您良善,讓我送下來的。”舒蟾著地上的母子倆,嘆了一口氣,“也著實可憐,我替我家夫人做個主,為妥善安置,小哥先去拾掇拾掇吧。”
周遭人圍的越來越多,青陸了,怕人看出來不妥,便道了謝,自回馬車上換洗不提。
到了傍黑,青陸依舊扮了男孩子,領著潘春同彭炊子,捐了二十兩香油錢,這才在佛堂見著了大悲禪寺的知客僧惠空。
惠空不過五十多歲,寶相莊嚴,得知了青陸的來意,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
“……惠航大師許多年前便四游方,早已離開禪院,施主怕是一時半刻等不來。”接過青陸手里的那枚小小的玉凈瓶,只看了一眼,便道,“惠航那一年為七十九枚玉凈瓶做法開,想必施主也是那個時候得來的這玉凈瓶吧。”
青陸心里咯噔一聲。
七十九枚玉凈瓶?這惠航師父大概率是個騙銀子的吧?
失地把玉凈瓶收了回來,塞在了兜里。
“您這里可有惠航大師發玉凈瓶的名錄?”報了最后一希,問道。
惠空斜斜乜了眼青陸,“施主,玉凈瓶是佛家圣,開了的法,怎麼能用發這個字呢?”
青陸愕然,旋即附和著點頭,“那該怎麼說?”
惠空放過了,搖了搖頭。
“佛贈有緣人,哪里又有名錄呢?”
青陸垂下了頭,無比的失落。
最后一線的希破滅了,可該怎麼辦呢?
惠空卻念了句阿彌陀佛,“施主,惠航大師當年所居之,目下開辟出來做待客的寮室,天已晚,施主不若小住一晚,或許能找到你想要的。”
青陸面無表地看了惠空一眼。
惠空也看了青陸一眼。
“收費吧?”
“佛渡有緣人,施主怎能用收費二字來形容。”
“……渡一晚多銀子?”
“……一百兩。”
行吧,這輩子就被坑這一次吧,青陸心痛地看著潘春了一百兩銀子,心都要碎了。
到了那寮室才發現,那知客僧惠空還賣了兩家。
以墻花影隔斷,東邊給了青陸,西邊不知道賣給了誰,倒是陣仗很大的樣子,仆婦絡繹不絕地,往里頭搬著什麼。
潘春同彭炊子拾掇屋子,青陸樂的悠閑,背著手在□□上來來回回地溜達,正在為那銀子心痛時,迎頭瞧見了一位婦人。
溫端方的模樣,不是舒蟾又是誰?
這回相見便比午間稔許多,舒蟾給一旁抱著素被面過去的仆婦讓了一讓,溫言問道,“可巧又遇著了,小人住這里?”
青陸點了點頭,笑的眉眼皆開。
“就住一宿,明兒就走了。”
舒蟾哦了一聲,笑著應,“我家夫人要在此地長住,大約月余。”
青陸啊了一聲,手地把自己的合上了。
“一晚上一百兩,一個月豈不是千兩?”嘖嘖,“我可住不起,明兒就打道回府了。”
舒蟾覺得眼前這年親切可,愿意同多說幾句。
“我家夫人一心向佛,時常在佛寺小住。”
說到這兒,莫名地想起前些日子在明寺,那冒牌貨幾次三番接近自家夫人,便是那崇長公主都跟著推波助瀾,可夫人還是邦邦地給懟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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