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卅一,除夕,也是闔家團圓的大年夜。
宮中早早便點起燈籠,燃起竹,遠遠去燈火通明,彩繡輝煌。
一片繁華盛況。
這是難得沒有宵的一日。宮人們穿上厚厚的冬,相互嬉鬧著燃放焰火,或結伴在廊前簷下共賞花燈。宮裡的燈籠自然與民間不同——翡翠青蓮盞,八寶琉璃燈,紅木雕花籠,件件都是外面看不到的寶貝。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氣。陛下曾下令,大年初一到初三,宮人們可以出宮探家人,這在前朝前所未有。不人都帶著期盼,想著明日與親人見面的場景。
世人所謂暴君,其實下過許多溫的命令。
再冷寂的地方,在這一天都會變得熱鬧。
只是這熱鬧從來都傳不到養心殿裡的那位上。
往年除夕夜,姬越都會給養心殿裡的宮人放個假,讓他們也出去賞燈觀花,連李福全也不留下。
他自個兒則是備上兩副碗筷,獨自坐在殿,守著一桌的飯菜,卻有時直到冷掉都不曾一口。
團圓飯要與家人一起吃才有滋味。
他已沒有家人,也就嘗不出滋味,若說有,口皆是苦。
秦王說來強大無匹,七國之無人可敵,名頭令人聞之皆懼。卻也總讓人忘了,威名赫赫的暴君,今年不過二十一歲。
只是一名剛及冠的青年。
萬家燈火團圓之日,君王卸去天下重擔,孤獨便似水般湧來。人皆知高不勝寒,卻也只有真正站到這個位置,才知道睥睨天下之時,輝背後的黑暗。
李福全曾倚在柱後看到過這樣的景——外頭是人間煙火,塵世喧囂,人人都帶著笑,普天同慶。
真正的天子卻並不開心。
殿年垂下昳麗的眉眼,對著一副無人使用的碗筷面無表,徒余一室寂寥。
那場面令人看得心疼。
陛下心防太重,李福全用了十年也沒能走進去。
他自知愚鈍,庸人一個,如何能理解陛下所思所想,又怎能讓陛下對他推心置腹。
他不可以。
也許……衛斂可以。
“陛下還沒回來麼?”衛斂對著一桌味佳肴,按捺住蠢蠢的爪子。眼見李福全從外面進來,他立刻放下筷子,強行正襟危坐。
他已經在這兒枯坐小半個時辰了,人都要長蘑菇。
菜都要冷了,秦王還不見人影。
衛斂一點都不關心秦王到底去了哪裡。但是秦王不回來,按規矩他就不能先筷,只能忍挨。
……這是人乾的事兒嗎!
大年夜不讓人吃飯,還要不要人活了!
李福全眼角一,假裝沒看見盤子裡了的那隻餃子:“公子,還未曾。”
“陛下真的召我來養心殿陪膳?”衛斂目狐疑。
李福全立刻道:“奴豈敢假傳聖諭。”
語氣卻也有些不確定。
他昨夜是同陛下提過,今年除夕夜不如把衛公子傳來,人多也熱鬧些。
陛下當時正用晚膳,看模樣似是出神,隨意應了一個“嗯”字。
……這是應允了罷?
李福全當時隻當陛下是答應了,可現在看來……
“看來陛下是把我給忘了。”衛斂輕歎。
李福全:“……”
這就很尷尬了。
人是他邀請過來的,變現在這局面,可別人沒送出去,反倒得罪人。
衛斂起,李福全見狀忙道:“公子稍安勿躁,奴正在差人去尋陛下。”
話是如此,王宮這麼大,能不能找到還是個問題。
陛下不知何時出了養心殿,一個隨從也沒帶。李福全派人去書房瞧了瞧,陛下也不在那兒。
“不必了。”衛斂低眸,“我知道他在哪兒。”
冷宮。
如果說還有什麼地方是新年的熱鬧照拂不到的,那定然是這裡。
幾乎每座宮殿都掛上燈籠與紅綢,唯有冷宮依然白慘慘一片,夜下白幡招搖,宛如靈堂。
冷宮亡魂太多,不知多人在此葬送,骨灰撒枯井,連一卷草席也得不到。此淒冷寒涼,連風聲都似嗚咽,時有鬧鬼傳言。有些宮人會在此掛上白幡,以亡靈,主要還是圖個心安。
這些白幡不知掛了多年,長久沒人去取,顯得破敗不堪。
如這冷冷清清的院落一樣蕭條。
秦王便是在這裡出生長大。雲姬在懷孕時遭人陷害,惹了先王厭棄,因著腹中龍裔逃過一死,卻也從此冷宮幽閉。
先王子嗣眾多,不差這一個。
從那以後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他們母子。直到姬越九歲,先王病重,諸公子為爭位非死即傷,最終便宜了狼子野心的太后一族,選了冷宮裡的公子越當傀儡。
以為挑出一隻任人宰割的兔子,殊不知放出一匹所向披靡的孤狼。
秦王掌權後便下了一道聖旨,將冷宮裡那些前朝留下來的妃子都放出宮,回到家中,由親族贍養。
若無後輩,便居於庵堂。
是以如今冷宮中無人居住,更加空寂寥。尋常膽小的宮人一到夜裡,連靠近這兒也不敢。
衛斂獨自一人走在荒涼的小道上,步履無聲,推開腐朽的木門。
月下的年輕公子一襲白,長發及腰,容驚為天人。
嚴冬,寒風,深夜,冷宮。
不知哪來的野貓喚,有如嬰兒啼哭,滲人。
抑得令人不安。
衛斂面無懼,立在蕭瑟庭院中,闔上雙目,耳聽八方,探測秦王所在。
一息後他睜眼,徑直走向一間簡陋的屋子,將門一推。
仄狹隘的室,環境盡收眼底。
這麼小的屋子並不能盛放太多東西。放眼去,不過一桌一椅,一人而已。
桌上燃著一支蠟燭,燭火跳躍,在斑駁的牆上照出一道明明滅滅的剪影。
還擺著幾碟清粥小菜,淡薄無味,兩副碗筷相對。地上倒著幾個酒壇子,可見那人飲了不酒。
靠在椅子上的青年漂亮的手指攥著一樽酒盞,眼底醺然,容貌豔冶。他懶懶支著頤,聽到推門聲,略一抬眼,酒杯便頓在手中。
白青年推門而,一道灌進來的還有滿風雪,夾雜呼嘯之聲。他靜靜看著屋的玄青年,眉目如月清冷。
似仙人下凡。
姬越笑了下,作隻頓了一瞬,便滿不在意地繼續倒酒,語調有些慵懶散漫:“你怎麼來了?”
“臣不來,就該死了。”青年道。
衛斂進屋,背手將門合上,將淒風冷雪都擋在屋外。
姬越挑眉,噙著笑道:“怨氣這麼重?怎麼,見不到孤,衛郎茶不思飯不想,竟要死?”
“陛下真是貴人多忘事。”衛斂淡聲,“昨日李公公告知臣,說您今日傳臣至養心殿用膳。臣等了半個時辰,黃花菜都涼了。”
他著重強調“菜都涼了”四個字,表示姬越的行為屬實過分。
昨日?
姬越思索了一下。
昨日晚膳時,李福全好像是跟他說了什麼。
可他沒聽清楚。
那會兒他正在思考一個人用膳和與衛斂一起用膳的味道到底有什麼不同,不然他為什麼食不振,覺得不如以往有滋有味。
也就不知道李福全到底問了什麼,隨口應了聲。總歸李福全都能辦好。
誰知竟是讓衛斂過來。
這麼想著,姬越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
“孤不是忘了。”姬越認真道。
衛斂“嗯”了聲,看他解釋出什麼名堂。
“孤是本沒記住。”
衛斂:“……”
“陛下!”衛斂生氣了。
他真的生氣了!
他了這麼久,人家秦王本沒放在心上。他還沒法拿人怎樣,因為那是秦王。
太氣人了。
衛斂毫不拘謹地在對面椅子上坐下,挽袖拿起筷子:“多謝陛下多備了一副碗筷,臣就不客氣了。”
姬越笑意微斂:“放下。”
衛斂置若罔聞地夾了一青菜。
姬越用筷子按住,語氣一沉:“衛斂,這副碗筷不是給你用的。”
衛斂抬頭,平靜道:“陛下寧願給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也要讓臣著?”
他知道秦王每個大年夜多備一副碗筷,是為了給誰。
姬越神漸淡:“你既然知道是給誰,就該明白——”這副碗筷你不得。
“臣不明白。”衛斂他。
姬越眼底微冷。
下一瞬,他聽衛斂輕聲道:“臣從未見過母妃。”
“因而無可追憶,恐怕不能理解陛下懷念之。”
“但想來陛下母妃若存於世,定不願見到陛下沉湎於過往無可自拔。”
姬越作一頓,眼中緒散去,化為深不見底的幽潭:“你——”
衛斂打斷他:“臣好。”
“……”姬越將筷子收回來,目有些無奈。
“吃罷。”
衛斂毫不客氣地開。
他吃相當真是極斯文的。上說著,作仍保持著王族與生俱來的優雅,看著很是賞心悅目。
仿佛他吃的不是茶淡飯,而是味珍饈。
姬越看他用膳的樣子,自己突然也就有了食。
熱鬧的大年夜,天下人口中暴無道的秦王與楚國送來的質子——兩個地位天差地別的人就這麼一起坐在冷宮一間破屋子裡,吃著最寡淡的清粥小菜,還吃得津津有味。
堪稱奇景。
他們在養心殿中一同用膳過許多次,山珍海味,酒佳肴,卻都不如今夜這一頓來的自在。
“你如何得知孤在此地,又是如何得知這副碗筷是為孤母妃所備?”姬越興味道。
衛斂抬眸訝異:“這很難猜麼?”
姬越勾:“不難。可他們都猜不到。”
“知我者,獨衛郎而已。”
衛斂低頭繼續吃飯:“世人皆愚。”
姬越替他補充:“你最聰明?”
“也不盡然。”衛斂謙遜道,“其中之一。”
姬越朗笑:“衛斂啊衛斂,你可真是——”
衛斂接話:“是個妙人。”
“……衛斂,他日六國若有大軍攻秦,你一定可以隻守住我大秦城樓。”
“陛下何出此言?臣又不會打仗。”
“何須你出戰,你只需往那兒一站,臉皮就厚得可以築城牆了。”姬越開玩笑居然還懂得拋磚引玉,“保證堅不可摧,十萬大軍也攻不進來。”
他說著,又飲了杯酒。
衛斂看到地上東倒西歪的那些酒壇子,料想他來之前秦王已喝了不。若秦王醉了,這兒四下無人,他豈不是還要把人背回去?
不行,他不可以,他一點都不想乾力活。
衛斂正要上前奪姬越酒杯讓人別喝,誰知姬越見他要拿酒,反應比他還大:“你不許喝!”
衛斂:“?”
誰要喝了?
衛斂不解,他略一思忖,不去奪秦王手裡的酒樽,轉而去拿桌上的酒壇。
總之不能讓秦王再喝了。
姬越如臨大敵,把桌上那壇酒也一把搶過抱進懷裡:“別!你離它遠點!”
上回衛斂飲一杯,就能醉那副德,著他壞事做盡。這次若再喝一壇,豈不是把天都要掀了。
姬越再次想象一下那個畫面,陡然一驚,甚至將椅子都拉遠了些。
衛斂:“……”
衛斂做了個“您隨意”的手勢。
姬越生怕衛斂對這些酒再起心思,強調道:“這些都是孤的。你一滴也不許沾。聽見沒有?”
衛斂掃了眼一地的酒壇,誠懇地問:“您不怕醉嗎?”
姬越抱著酒壇:“你懂什麼?孤是習武之人,可以用力蒸發酒。”
這才是他自稱千杯不醉的底氣。
不然單拚酒力,真一千杯喝下去,他也得倒。
衛斂想了想:“哦。”
你厲害,你好棒。
姬越瞇眼:“你這是什麼語氣?你是不是不信?”
衛斂:我不是,我沒有。
姬越把酒壇子往桌上一擱,豪萬丈:“孤這就喝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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