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六月,因爲是盛夏時節,北方趙國酷暑難消,去年儲藏的冰已經沒了,正是最難熬的時候。鄴城長樂宮裡,趙無恤穿著清涼的綢,坐在榻上,皺著眉看南方前線送來的戰報的奏疏,而季嬴則在一旁剝著淮南送來的清涼橘子,送他口中。
二人雖然已是年過四旬的老夫老妻,但關係依然如從前那般融洽,哪怕趙侯後宮裡多了西施和空同明珠二人,季嬴所的敬卻半點未減。
也難怪有人暗暗議論說,這兩年裡,長秋宮有過長信宮一頭的架勢,若非樂氏夫人專心醫道,給了鄴城人無數恩惠頗得民心,若非趙無恤對太子看上去很滿意,理軍國大事時常將他帶在邊加以培養,趙人都會以爲,正室夫人之位就快易主了……
這種想法,隨著徐君趙偃一天一天長大,而日漸熾熱起來。
但不管外面的人如何揣測即將到來的“奪嫡之爭”,長樂未央二宮表面上一切融洽,尤其是趙侯在鄴城時,兩宮之間更是相安無事,兄慈弟恭。
畢竟哪一邊都明白,趙侯現在的心思,完全在南方。
在五月份時,淮南十四城不戰而降,大別山以東的羣舒城邑,統統換上了趙軍的旗幟,幾乎每個城池都有五百到兩千不等的趙卒進駐。與此同時,趙國那支從未集中合練過的舟師也南下廣陵,駐紮在江北水寨,抓訓練。
越國人堅信,趙國的舟師無法對江東造任何威脅,在燒燬淮南船隻後,他們便橫弋大江。趙無恤也清楚一點,現如今趙國的旱鴨子水師,在大江裡強行開戰,純粹是給越人送去頭顱,故而佔領淮南後,他讓屈敖、徐承的五萬大軍不可冒進,抓時間訓練舟師,加強對羣舒的統治。
五月中旬時,在對楚國的北線,趙國的十萬陸軍開始發力!
在這支伐楚大軍的統帥選擇上,趙無恤放棄了一向穩重的穆夏,命郵爲帥……
如今,一個多月過去了,趙軍在楚國的軍事行已經取得效,讀著郵發回來請求援兵和糧食的奏疏,趙無恤忍不住對季嬴吐槽道:“我選擇南征統帥時,想到的便是穆夏、郵二人。問他們說,需要多大軍方能滅楚。穆夏回答,總共需要二十萬大軍,以及四十萬民夫運送糧秣。而郵則跟我說,只要五萬人在淮南牽制越國,並在側翼提供協助,他統兵十萬變可滅楚國……”
“最後君侯選了郵。”
季嬴笑了笑,知道,趙無恤一向不喜歡後宮干政,現如今對說這些,只是出於信任的抱怨而已,不需要給出答案,只需要笑著靜靜聽即可,要如何置軍政,的夫君心中自有定數。
果然,也不等季嬴做出反應,趙無恤便一攤手:“然也,我當時覺得穆夏暮氣,他要的大軍和民夫,趙國短時間本湊不出來,於是便沒有用他,而讓年輕勇銳的郵去放手一試……”
楚國在兩年前已經放棄了蠻氏、湛阪、西不羹等地,空其地遷其民,集中兵力,在汦水、潁水一線的魯—葉縣—東不羹—召陵。構建了第一條防線。
五月底份,郵抵達前線後,認爲魯、葉縣一帶楚國防很重,便讓三萬兵卒吸引楚將公孫寬,自帥七萬人將進攻矛頭瞄準了召陵。
他的決定是對的,召陵一戰,雖然留守的楚軍誓死守衛,卻終究寡不敵衆,被破開了一個大口子,郵乘機長驅直,連續攻破了潁、汝二水之間的頓、沈、胡等城邑,連葉公沈諸樑的弟弟也戰敗被殺。
郵勝利後大爲欣喜,認爲楚國經過一場大後,果然沒什麼戰鬥力,便開始向西迂迴,打算先攻克上蔡,包抄駐守魯、葉縣的楚軍。
上蔡本來就是大城,在楚靈王時便能出千乘之賦,有兵甲五千,加上楚國統治這裡時間已久,邑民皆自認爲是楚人,抵抗十分劇烈。恰在此時,來自南方的葉公帥申、息、左廣三軍抵達,這是楚國最爲銳三支軍隊,在平叛過程中久經歷練,戰鬥力遠勝楚國地方守軍。
兩軍夾汝水對峙,然而趙軍終究吃了不地形、長途補給的虧,楚軍塞汝水渡河襲趙軍兵營,然後佯裝戰敗,引趙軍追擊,在趙軍淌水過汝河時突然放開了上游用來堵塞水流的水壩,汝水濤濤,趙軍死傷數千。
此戰不利,加上補給困難,郵遂帶著主力,退走沈邑,與楚軍夾著汝水對峙。
這時候,郵便開始後悔他只帶十萬兵馬這件事了。趙軍此番出的總兵力是十五萬,五萬在淮南,現在被越國人牽制住了,無法給他提供太大幫助,而汝水對岸的楚國人,同樣是舉國而來,以決死之心阻止趙軍前進,哀兵必勝,雙方旗鼓相當。
這裡森林丘陵遍佈,騎兵的作用無法發揮出來,而楚人也刻意避免正面決戰,反倒從各個森林小徑向趙軍發無窮無盡的襲擊,使他們的補給遭損失、一個月過去了,靠手裡這些牌,郵沒什麼好辦法打破僵局,只好著頭皮,向鄴城請求增援,他很清楚,趙國的員力量,只用了一半,只要趙侯再派十萬人來,便可投鞭而斷汝水,以萬鈞之勢迫使楚人放棄疆土!
如今,這份奏疏傳回鄴城,讓趙無恤面不太好看。
“我何嘗不想傾國之力南下?但你可知道,趙國這些年陷了一個怪圈,疆域倒是越來越大,但可用的兵力卻沒增加多。”
從五年前的滅中山之戰開始,趙國實際控制的地域便如同吹氣球一般膨脹,中山郡、雲中郡、上谷郡、廣陵郡、、潁川郡、渭南郡、雍郡、淮南……近十個郡的地盤增長,卻短時間無法提供兵源。因爲那些郡要麼還沒完編戶齊民,或是民衆心懷舊國,無法效忠趙國。這就意味著,非但別指這些郡爲趙提供人員,還要派出數萬忠於中央的軍隊去戍守,尤其是邊郡,更是需要郡的兩倍兵力。
如此一來,趙無恤便詫異地發現,自己手頭能用的常備軍不加反減,那些戍守的負擔力,也要由郡來負擔……
所以在去年打完秦國,在那邊留下兩個軍的兵力戍守後,按照慣例,徵秦時出的郡兵會換休整一年,於是他手頭能用的河北、濟北、濟南、魯地、淮北的常備軍、徵召兵,加一起也只有十五萬了,全部都給了郵、屈敖。
如今看來,靠這十五萬人,是難以徹底伐滅楚國的,甚至連楚國的腹地都有點難以攻。不得不說,雖然經歷了一場大,但葉公沈諸樑真乃人傑也,楚王章也是大膽,讓葉公同時兼任令尹、司馬,軍政大權獨攬,加上楚國貴族因爲白勝而抱團,故而趙軍面對的,不是一個四分五裂各有散心的楚國,而是一個爲了避免亡國之災,空前團結的楚國!
“是我心存僥倖,低估了楚國困猶鬥的志氣。”他自我批評了一番,卻又傲然說道:
“但我是相信,大勢勝於人力的,再優秀的人傑,再悲憤的哀兵,也敵不過我趙國萬鈞之勢的碾!”
……
想定之後,趙無恤扶案而起,他決定了,要再度以穆夏爲統帥,將本該換休整一年的十萬兵卒再度徵召,去增援郵!
與此同時,他也要親自出,前往新鄭坐鎮,以確保糧秣輜重的輸送!
趙國的行政效率很高,六月份做出決定,七月底時,河東、太原等地的徵召兵已經開拔,準備在集結。
趙無恤也帶著羽林軍,出鄴城南門,在漳水之畔,羣臣爲他送行時,張孟談在承諾一定會盡全力爲趙侯提供輜重和源源不斷的兵力後,卻不免憂心忡忡地勸誡道:
“君侯一統天下之志,臣等豈能不知?但孫子也說過,役不再籍,糧不三載。過去五年,君侯滅中山、破東胡、分周室、收燕國、滅鄭國、破秦國,除了周、燕沒有用太多兵力和糧秣外,其餘四戰,都是傷筋骨的大戰!”
他苦口婆心地勸說道:“君侯,五年六戰,趙國雖富裕,然民力疲矣。明面上,賦稅雖然沒加,但酒、糧、鹽的間接稅卻一加再加,商賈怨聲載道,民衆也有些不喜,魯地已經有人不堪其苦,逃泰山和大野澤爲盜了。而新降服的中山、鄭、秦地,心懷故國的反抗者也不,或山中爲寇,或暗中等待趙國生,政未定而對外興兵,此乃不智。一共二十五萬大軍長途遠征,對國力的損耗是極大的。若此戰經年累月,則國危矣!趙軍就算最後強行突破了汝水,佔領了楚國,後方也會生出來。倘若戰不利,君侯重演周昭王南征不復的故事,那好不容易一統中原的趙國,只怕也要像周昭王的木船一般,在中流分崩離析了!”
張孟談,是協助趙無恤起家的心腹之臣,相當於他的蕭何、張良一般而言,都會不聲不響地幫助趙無恤打理好一切,趙無恤很見他如此憂心。
爲了進行戰略欺騙,趙無恤曾經扮演過剛愎自用的霸道君主形象,但此時此刻,張孟談的話,卻說到了他的心坎裡,先前用郵而不用穆夏,不肯以舉國之兵去南征,他的擔心不就在於此麼?
“相邦此乃老謀國之言。”
旁邊無人時,趙無恤對張孟談吐道:“寡人聽說過一句話,行百里者半於九十。一件事愈接近功愈困難,愈要謹慎對待,相邦之言,孤自然會三思。只不過……”
他目視南方的天空,中意氣風發。
“孤雖然號稱伯主,又是周天子的攝政,然而當今天下的實質,是上無天子,下無方伯,諸侯力功爭強,勝者爲王!”
“趙國雄踞北方,三分天下已有其二,而南方荊楚疲弊,于越盤踞江東,此誠趙氏大出之良機。國的困難,寡人不是不知道,此役寡人之所以猶豫良久,依然發舉國之兵南征,是因爲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次放過楚國,等楚王與葉公勤修其政,善待其民後,必然重新崛起,到時候聯越抗趙,三足鼎立之勢,要南下就更加困難。是故,寡人此役縱然不能一戰而滅荊楚,也要將這擁有三四千乘實力的楚國,削減掉半壁江山!讓他們趴下後,再也起不來!”
他拍了拍張孟談,讓他放心:“但寡人也承諾,冬以後,無論大軍推進到何,順或不順,寡人都會停戰,以避免勞師於外,國於的災難。”
“君侯……既然如此,臣等祝君侯戰無不勝攻無不取!”張孟談稍稍安心下來,下拜稽首。
“前線的事,有寡人和衆將,而後方的安穩,就要付相邦和羣臣了!”
言罷,趙無恤將臣子們爲他壯行的烈酒一飲而盡,一掀火紅大氅,走向了漳水南岸那支軍隊。
三千羽林衛隊,外加從代北、邯鄲彙集至此的數萬人馬,一時間,馬蹄得得,敲不碎陣列中之肅穆嚴整;軍旗獵獵,掩不住蒼穹下之殺氣騰騰。
趙無恤乘坐一輛紅的戰車,花席爲簾、鮫皮爲服,四匹黑馬訓練有素、銅鉤鐵轡,縱馬于軍前。
從張孟談的視角看去,華髮已生的中年君侯,勇銳竟不輸二十多年前,月黑風高,他們帶著寥寥五百人,從陶丘出發,朝衛國甄邑開去時……
“擊鼓!奏樂。”
一向穩重的張孟談,竟有熱淚盈眶的衝,恨不得親自去搶過樂隊裡樂的鼓吹,爲趙侯壯行。
“奏《小雅.采芑》!”
大軍南行,而爲他們伴奏的,是一曲慷慨激昂的戰歌:
“蠢爾蠻荊,大邦爲仇。方叔元老,克壯其猶。方叔率止,執訊獲醜。戎車嘽嘽,嘽嘽焞焞,如霆如雷。顯允方叔,征伐玁狁,蠻荊來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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