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春秋左傳杜注》:鄖國,在江夏,鄖杜縣東南有鄖城。
《水經注》:鄖水經安陸城西,故鄖國也。
……
“這兩架燈,與老朽在章華臺上看到的一模一樣,莫非是大王賜給令尹的?”
鍾建今日令尹府拜見子西,自然是有事,然而他卻先不明言自己的目的,而是對著廳堂的兩架青銅燈嘖嘖稱奇起來。子西生簡樸,頗似令尹子文,家裡甚至都找不出什麼華貴之,最值錢,大概就是這青銅燈了。
頭髮已經白了大半的令尹子西回頭看了看,笑道:“沒錯,是大王憐惜我年老眼花,每天還要對著竹簡看,特地賜予我的。”
楚人的思想,靈而飄逸,那份匠心獨運通過百工之手,滲進了他們的裡,這兩架左右對稱的十五連枝燈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這兩架青銅燈高達六尺,造型恍如一棵大樹,燈柱長檠是樹幹,鏤雕夔龍紋。上面依次分出十五個分支,造型各異的燈盤安裝在枝上面,或有鸞棲息,或有螭龍盤繞,或有五猴嬉戲,態各異,與靜態的燈樹對比鮮明,使整座燈富有濃厚的山林生機,彷彿回到了楚國人“篳路藍縷,以啓山林”的那段歲月。
只可惜上面如菽豆般大小的燈芯火苗忽明忽暗,恰似令尹子西的生命,時日無多……
爲楚國的令尹,子西的一生可謂富多彩,他經歷了吳國的破郢,艱難的流亡和復國,外加楚昭王之死。數十年的政治經驗,讓讓子西明白了一個道理:整個天下正在經歷一個大變局,遠比殷周易代要大,楚國也不能例外,變革遲早會來臨!
可是作爲公族的代表,他對於改變又充滿了畏懼,正如鍾建那一日所說的:“仿效法沒有過失,遵循舊禮不會出偏差。”而一旦試圖改易制度,就一定會產生盪。
所以六年前,當白公勝陳述楚國必須變法時,子西又驚又喜,喜的是楚國不止他一個人看到了那些弊病和問題,驚的是白公的一些想法,絕對會讓楚國傷筋骨。
於是他一面同意變法,另一面又將那些可能引起貴族公族反彈的條款一一削去,讓白公先去地方實驗。
六年之後,白公的實驗取得了極大效,淮南一片欣欣向榮,白公像一個孩子一般,將這些果向子西展示,讓老令尹怦然心。
吳國雖然滅了,但趙卻比吳國可怕十倍百倍,於楚國而言,是一份沉甸甸的迫。如今已經不是貴族駕駛戰車比誰更英勇的時代了,列國征戰越來越是激烈,在這種力下,任何國家想要在趙無恤的強兵面前得到保全,就必須要讓軍權集中,才能夠與之抗衡。否則的話,兩軍陣前,各公族縣公的武裝懷著私心,只顧保全實力,那戰爭的失敗就必不可免的,吳師郢的慘劇,會再度上演。
子西不想再見到那一幕,於是他終於坐不住了,他與年的楚王,以及司馬子期取得了默契,讓白公任左尹,開始推行變法事宜,自己則稱病在家,將許多職權都給白公,讓他便宜行事。
在子西想來,畢竟經過在淮南的六年曆練,白公勝應該值得託付,他可以安心養老了。
然而事的進展,與他們先前想的有些不一樣,白公搞砸了,捅了大簍子,即便是稱病閉門不出,子西依然能聽到門外諸貴族縣公們們對新法不滿的呼聲。
正當子西猶豫不決,對是繼續信賴白公,讓他接著以暴烈手段整合楚國,還是立刻出手,穩定局勢舉棋不定時,保守一派的代表鍾建恰到好地前來拜見,而兩架青銅燈燭,打開了今天的話題。
“大王年歲雖,卻已有賢君風範啊,此乃楚國之福……說道這裡,我又不免想到了先王。”
鍾建說道:“令尹還記不記得,大王還在時,曾經借用燈架做過一個比喻,他說,王室是枝幹,而羋姓的縣公、宗親則是枝葉,樹幹不離開枝葉,枝葉也離不開樹幹,枝幹相持,同氣連聲,這纔有了楚國數百年的輝煌與強大……”
“的確如此。”子西明白鍾建今日來此的目的,卻也不挑明,也想通過他,知道公族們是怎麼看待變法的,這法,到底還能不能推行下去。
果然,鍾建變道:“但是現如今,卻有人想要將整棵樹的枝葉統統用斧斤砍去啊!”
子西默然,良久後才說道:“雖然白公理鄖公一事有些失當,但也不至於此罷……”
鍾建見狀,便仆倒在地,膝前幾步,哀聲說道:“令尹告病在家,非是鍾建要來驚擾,實是左尹白公總領國政後,郢都和江漢已是一團象!”
“鬥懷雖然有過失,但他畢竟是於國有功的勳臣啊,豈能折辱致死。更別說此事導致鄖縣反抗郢都,如今郢都上下爲難,剿也不是,放任不管也不是,這一切,都要歸結於白公,歸結於新法!”
子西微睜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鍾建,爲白公說話道:“鬥懷之事是意外,白公這些舉都是老朽同意的,如今是大爭之世,趙國只要平定了北方陳恆,隨時可能南下楚、越,將吾等兼併。既然秦國、越國都已經從效仿趙國變法中得到好,那楚國也不能落後啊……”
鍾建放緩了語氣道:“這個道理,吾等都懂。其實,清查各縣公領地的戶口,加大軍賦的繳納,這都是小事,只要令尹一聲令下,誰敢不從?縣公們也不是不想變法,不想楚國強大,而是要看如何變,誰來變。”
“白公雖是王孫,但常年在國外,本不懂楚國的形。素來剛繼任左尹者,都會訪問公室長輩,里閭老者,可白公卻不知禮節,上任以來,得罪了多人?如此之人,豈能支持國政。他不反省自,反而要楚國的縣公三代以後就削除爵位領地,遷往江南偏遠之地,就太過分了!縣公有功無過,卻要慘遭削爵流放?白公本不清楚公族縣公們對於楚國而言意味著什麼,又或者,他明知如此還要故意如此……”
鍾建惡向膽邊生,大膽猜測道:“若是廢了世世祿,把那些低賤的窮士庶民、他國的遊士擡舉上高位,那些人沒有家族沒有封地,自然就沒有禮度沒有節。他們本不會對大王忠誠,而是會對白公勝效忠,爲了圖謀富貴不擇手段,想要通過砍伐掉王室的枝葉公族,來騰出空閒的職位。到時候地方上的縣公自然不會束手待斃,肯定會對白公一黨羣起而攻之,楚國就會大,與令尹想讓楚國強大的初衷背道而馳。令尹,難道你忘了楚靈王末年時的大盪了麼?”
這話正打中子西的心,他沉默良久,方艱難地說道:“或許樂尹說得對,這一次的變法,是有些草率了,是存是廢,讓老朽好好斟酌斟酌,一定會給樂尹,給公族,給外面的諸縣公一個代的……”
……
等到鍾建心滿意足地離開後,室再度陷靜謐。
子西枯坐良久,突然嘆息道:“勝啊,你還是太年輕了……”
雖然白公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但在子西眼裡,依然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做的事,也充滿了孩子氣……
一想到這些,子西就悶不已,一陣劇烈的咳嗽後,他鬆開了手掌,看到手心的濃痰裡,夾雜著鮮紅的……
“老朽只怕沒幾年好活了。”子西已經病膏肓,而國君還年,他急切地需要爲楚國找到下一任令尹的人選。
子西的兒子公孫寧年輕沒有資歷威,司馬子期的兒子公孫寬雖然勇武但過於稚,他們或許還要等上十年二十年,才能爲楚國的頂樑柱。
原本,子西是對白公勝寄予厚的,楚國的確需要一個銳意進取的令尹,便想著讓他試掌國政,但這小半年裡發生的一切,卻讓子西充滿了失,白公在試用期裡,完全不合格。
“鍾建說的沒錯,若是再讓白公勝由著子胡來,這變法非但不能強楚,反而會楚……”
燈燭閃爍間,子西下定了決心。
次日,他讓人將白公勝召喚府,與他長談許久,據子西的兒子公孫寧說,整個談話期間,白公勝三次激地站起,又三次憋屈地坐下……
在白公勝臨走前,子西還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教道:“勝啊,你爲政時間短,不知道治大國者如烹小鮮的道理。爲政者要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與人爲善,結仇怨,因此不能特立獨行,而是要說服旁人與你站在一起。若能得到大多數朝中重臣,國縣公的支持,不管做什麼都容易功,反之,則會失敗。這一點上,不如多跟葉公學學,言盡於此……”
白公一言不發,重重地拜別,上車而回,等他回到府邸下車時,親信高赦迎過來一看,卻見馬車的木質扶手已經被出了一個掌痕。
“主君,發生何事了?”高赦心中瞭然,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問道。
白公沉著臉,不做回答,直到進左尹府,才憤懣地說道:“令尹說,變法一事,郢都公族,江漢縣公們的反對聲太大,爲了不激起,應當從長計議,慢慢推行……”
他的牙齒咯咯作響:“更過分的是,令尹已經將頒佈法令之權,統領國事之權,從我手中一一收回,這是爲什麼?就爲了鬥懷那老狗?就爲了在王宮前狂吠的幾十家舊貴戚?還是因爲小人的讒言?變法豈會一直順利,不把那些生了蟲子的枝葉砍掉,樹幹也要千瘡百孔,在狂風中折斷了!”
說著說著,白公勝的憤怒猛然發,他拔出腰間長劍,就對著室的案幾一通砍,同時歇斯底里地道:“叔父啊叔父,您這哪裡是從長計議,分明是要廢棄新法,讓侄兒的心毀於一旦啊!”
高赦在後方,看著白公勝此時此刻的瘋狂舉,不由想起了北方某人對熊勝的評價:
“你要記住,此人的野幻滅之際,即是楚國毀滅之時!”
於是高赦默不作聲,任由白公的憤怒和不甘發酵,當他的憤怒達到了極致時,才淡淡地說道:“主君,臣雖然來楚國的時日尚短,但卻知道一個楚國朝堂不文的規矩……”
白公回過頭,雙目紅:“什麼規矩!?”
高赦冷冷說道:“楚國政爭殘酷,朝中之臣不管之前多麼位高權重,只要犯了一次錯,被對手抓住機會擊倒,那就永遠會被打到水底,再無翻之日!要麼被迫自殺,要麼被政敵迫害而亡,能善終者之又,主君,您已經被令尹放棄了,現在的境,危如累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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