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淳安縣公堂上這場大戲,雖然投本很低,但效果相當的好,可謂是小本大票房的典範。
這場戲碼,也是方應上次與汪縣尊見面時,主獻上的策劃之一。沒有實打實的真東西,汪縣尊憑什麼承諾在縣試中給方應照顧?
所以方應在家中埋頭讀書,很爲自己的債務發過愁,後手就在這裡。原本是預備在王大戶撕破臉債時上演,卻沒想到錯差之下,白梅姑娘自己跑出來當背景了。
汪縣尊從中得到了名,爲自己的名宦之路打開了一個契機。其實所謂名,就是讀書人裡的口碑而已。這次他幫方應解了圍,至惜人才、重視教育帽子是帶上了。
而且藉著這起小熱點事件推出減緩寒門學子債務的政令,肯定深得全縣讀書人的稱讚。窮學生就不說了,就是家境不錯的讀書人對此事也得道一聲“縣尊仁義!”
要知道,淳安縣雖然是錢糧小縣人口小縣,但卻是科舉大縣,讀書人從人數到分量都不輕。能博得衆**贊一次,很不容易。
另一個主角方應自然也得到了很多。首先解決了迫在眉睫的債務危機,至可以延緩到明年道試了,如果到時候被取中爲縣學生員秀才,有了功名和政治地位,那還用擔心會被抓去當奴僕麼?
其次,公堂上當衆接知縣考察,做了首不錯的詩,也算打出了些許名氣,在全縣人民心目中樹立起了雖然家貧卻年向上、苦學不輟的優良學子形象。也可以說,他被汪知縣當先進典型樹立起來了。
縣尊要表現出獎掖人才、教化風氣的政績,那就需要有足夠典型的對象讓他作和落實,而眼下便是讓方應充當這個典型。
對秋哥兒而言這可是大好事,有了這個環,接下來很多事便可以順理章。比如在縣試時,照顧下先進典型就不會讓人覺得突兀和生。
但不要覺得在公堂上演戲是不對的,政治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和生活一樣從來不缺演戲。這和正義無關,區別只有演技好不好和效果好不好。
就例如當某人懶洋洋的躺在家裡不想彈時,有朋友請他去吃飯,他說“我很忙離不開”,這就是演戲。又比如見到了某人,說一句“久仰久仰”,其實從前本就沒聽說過,這也是演戲。
閒話不提,滿心報仇卻意外“輸”掉司的白梅恍恍惚惚的,被家媽媽扶出衙門去。而被告方應再次上前向汪知縣表達謝意,之後被到大堂後面靜室裡說話。
汪知縣對方應讚道:“汝雖年,志氣可嘉,正應了十有五而志於學也。”
聽到知縣的誇獎,方應有點一頭霧水。若是別人說出這番話很正常,不是真心也是客套禮節,都可以理解。
但汪知縣和他算是自己人,今天是什麼狀況很知知底,毫無必要互相稱讚。所以這樣說就有點虛僞,顯得不太正常。
就像一個父親表揚自己兒子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麼勤刻苦的年,讓人覺怪怪的。
沒等方應琢磨出意思,又聽汪知縣敦敦教導道:“學海無涯,大道漸進,連聖人也是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你要始終勤學不輟,盡力攀高,方能有所。”
這句話還算正常,是勉勵別人繼續上進,方應連忙表決心道:“謹遵老父母教誨。”
汪知縣最後揮了揮手,“下去罷!切記本今日之言。”隨即先站起來,去大堂繼續審案了。
從縣衙出來,方應和方逢時、王塾師兩個被拉來當證人的師長見了面。那兩位對方應創造的奇蹟已經見怪不怪了,沒有什麼驚訝之。
又等了半天,便見縣衙告示了出來,容大就是關於學方應欠債一案的判詞。當時便有閒人圍著看,又有識字的大聲朗讀起來。
方應連忙從王先生手裡接過早準備好的筆墨,在告示旁的牆壁上揮筆疾書,寫下了前番打汪知縣的那首“一枝一葉總關”絕句,最後落款“學方應泣題,敬獻老父母再造之恩”。
一片好聲中,方應等三人離開了縣衙,向西門而去。三人商量著在廟中吃過乾糧後,就回花溪區。
在路上遇到了兩個士子而過,方應耳中不經意聽見他們議論道:“今年有一場縣試,我這裡有個學,你給他做個保人如何?”
縣試?方應聽到這個詞,猛然一拍額頭,登時恍然大悟了!
汪知縣沒頭沒尾的和他說了兩段話,話裡又引經據典的掉書袋,最後又叮囑道切記今日之言,這是什麼意思?這絕不是掉書袋,而是向他泄縣試題目!
第一段話裡有“十有五而志於學”,語出論語;第二段話裡有“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語出孟子。
兩句話都是四書裡的句子,科舉考試題目就是出於四書!而且縣試容正好也是兩個題目,數量上又吻合了!
難怪縣尊意味深長的說,切記今日之言!從這個細節也可以看出,經過這次試驗後,縣尊對自己更加信任,要真正當自己人提挈了。
猜破了此中天機,提前獲得大機的方應心裡十分,恨不得當即拉著王塾師,仔細研討一下這兩個題目如何做法。
雖然他也可寫一篇出來,但王塾師在八文上浸了這多麼年,必定比他老道,所以聽聽王塾師的分析沒錯。
不過他也知道,此事必須儘可能小心,在外面不但有可能人多雜,還有可能隔牆有耳。
所以方應只好一直忍著,忍過了啃完乾糧,忍過了離開縣城,忍過了十里山路,一直忍到中花溪村附近。
此刻天已經是傍晚時分,方應對叔父方逢時道:“小侄有些學問要討教王先生,所以請族叔自行回去,小侄先隨王先生去他那裡。”
方逢時沒有多想,便自己回上花溪去了,而方應則隨著王塾師來到他家中。進了院子,方應迫不及待的問道:“縣試將近,我作題練習,方纔在路上擬出了兩個題目,願請教先生。”
王塾師雖然覺得古怪,但他與方應如今也算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也不做他想,只道:“好,進屋再說。”
方應心急的問道:“一道題爲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另一道題爲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先生你看如何作答爲好?”
王塾師須侃侃而談:“前面這道題,出自論語的爲政第四這章;後面這道題,出自孟子的盡心上這章......”
“然後呢?”方應又追問道。
王塾師臉閃過幾尷尬,手延請道:“你我進屋再談,正所謂坐而論道也。”
方應不耐煩道:“天將黑,屋裡亮不甚好,在院中即可。豆棚之下夜間談話,也是人之常。”他不明白,這王先生著了什麼魔怔,一定要鑽進屋子裡說話。
正當此時,方應忽然聽到後有子誦讀聲響起:“此所謂學,即大學之道也。志乎此,則念念在此而爲之不厭矣。
胡氏曰:聖人之教亦多,然其要使人不失其本心而已。得此心者,惟志乎聖人所示之學,循其序而進焉。
愚謂聖人生知安行,固無積累之漸,然其心未嘗自謂已至此也。是其日用之間,必有獨覺其進而人不及知者。故因其近似以自名,學者以是爲則而自勉......”
不用回頭,方應也知道這是誰。但他還是回頭看去,卻見蘭姐兒笑著站在另一邊的屋檐下,很有默契的背誦著經典。
方應聽得分明,所背誦的這段就是朱子集註中對“吾十有五而志於學”這一章的註解。
方應與蘭姐兒目目相對,彼此眉目傳的示意過後,又轉回了頭,重新面向王塾師。卻見王塾師滿臉茅塞頓開的爽快神,“這個題目,不需發揮,只需守注娓娓道來即可,我已有腹案!”
方應滿肚子猜疑,難道這王塾師所學不,從小隻能死記背四書,對朱子集註卻不能貫通?
要知道,八文說是考四書五經,其實考的是朱子集註。題目雖是從四書中出,但答題必須是代聖人口氣立言,只能從朱子集註中引述闡發。所以看到題目後,必須先回憶起朱子集註上怎麼註解的這段題目,才能下筆編八。
方應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疑是很有可能的。剛纔王塾師極力拉著自己屋談,八是要翻《朱子集註》現看罷?
難怪自己不進屋,他就卡了殼,而當蘭姐兒背誦出朱子集註相關段落後,他又恍然大悟彷彿有了答案!
所以他這輩子就是個老生,幾十年也考不中秀才,只能在山村裡教幾個學勉強餬口;所以自己借書時,他左右不肯把朱子集註借出來,原來他也離不了這個教學參考!
自覺猜出真相後,方應十分無語,這王塾師到底行不行?和他研討文章,不會把自己帶進了裡去罷?
王塾師沒有注意到方應的心思臉,仍在滔滔不絕講述,“破題一句爲:聖人希天之學與時偕進也。
承題爲:夫學與天爲一,學之至也,然而有漸也。故與時偕進,聖人且然,況學者乎!
然後起講爲:人生之初,渾然天也,長而趨於慾則喪其天;故吾於之時,用志不分,以其全力而向於學,務求純乎天德而後己........”
破題、承題、起講是八文的開頭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很多考看試卷往往看了開頭就定下等次。
方應聽到王塾師講述,又是出乎意料的不能置信。他兼兩世爲人的記憶,還是有點底子,能會到王塾師編出來的八文似乎不錯的樣子,至水準比自己高得多。
這讓他徹底糊塗了,王先生到底是有水平深藏不,還是沒水平貽笑大方?在胡思想中,第一道題目講完了,王塾師再次住口不言。
正疑間,立在方應後的蘭姐兒突然善解人意的輕啓丹脣,清脆悅耳的背誦起朱子集註對第二個題目,也就是“登東山而小魯”一章的註解:“此章言聖人之道大而有本,學之者必以其漸乃能至也......”
敏銳的抓住了王先生側耳傾聽的姿態,方應突然醒悟到什麼,哭笑不得的在心裡嘆道,敢王塾師只是個開卷考試高手——
他大概只善於編造,不善於記誦。讓王先生帶著參考材料現看現做,估計也能寫出錦繡文章;但若沒有參考書,是真正的閉卷考試,那他就要卡殼。
王塾師只是個沒門路沒背景的鄉村老生,各種嚴肅的考試上會讓他帶小抄嗎?很顯然不會,所以他一輩子也沒考中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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