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公公的聲音控制地恰到好,既能讓承明殿里的皇帝約聽到,免得萬一不被召見,皇后宮里的事便石沉大海;又不至于太大聲,讓人以為是故意驚圣駕。在宮里生存,一言一行都是本事,不溫不火才是訣竅。
可殿的晏子欽和明姝就尷尬了,后宮爭斗就是皇帝的私事,尤其是涉及皇后和寵妃,當著皇帝的面聽見這“葡萄架倒”的**,本質上就和開皇帝的沒什麼兩樣。
這種況下,不速速溜之大吉,難道還要留下來一同去仁明殿,給這對帝后當和事佬嗎?
“陛下既然還有事,臣便先行告退了。”晏子欽拱手道。
皇帝似乎也很頭疼,應了一聲,由著兩人口道“萬歲”,趨步離開。
回家路上,他們乘坐的馬車也是宮里派來的,在家門前下車,許安迎著二人下來,滿臉喜氣,說是晏子欽的舅父許杭也來了。
“舅舅什麼時候來的?”晏子欽問道。
“人前腳出宮門,舅老爺后腳就來了,本來還有些擔心,如今一看,好大的榮耀。”許安道。
晏子欽但笑不語,回到正堂,果然見許杭膝頭蓋著銀貂披風,手上托著一盞細茶,對著炭盆烤火,見外甥和外甥新婦回來了,招手讓他們過來。
“快進來,看看這炭。”許杭指著三足侈邊的平臘梅炭盆,笑道。
明姝不解,心想幾塊炭有什麼可看的。春岫用綿帕子隔著掀開炭盆上的銅罩子,明姝冷眼一看,明滅的火間,那木炭竟然是雕刻而的,鴛鴦、彩蝶、穿著明甲的將軍、頭戴芙蓉冠的娘子,還用礦料畫上彩繪,工細作,栩栩如生。
明姝見了,十分喜,道:“這麼巧,擺在博古架上當擺設還差不多,平白燒了太可惜。”
許杭笑道:“我那里還有,也是看著新鮮,送來兩筐給你們用著玩吧,還有兩筐要送給親家公,不是什麼稀奇,圖個樂兒。”
晏子欽卻覺得不妥,在炭火上這麼費工本,到頭來還不是付之一炬?不知舅舅從何得了這些玩喪志的綺靡之。
許杭怎能不知外甥的秉,笑道:“舅舅是做什麼的?四方行商而已。幫京中府第里采買了一批,落下些零頭。”
明姝讓春岫幫自己摘下頭上的昭君套,笑道:“京里的人總是這樣,吃穿用度無一不,沒想到連炭火上都用了這麼多心思。”
許杭道:“這算什麼稀奇,咱們家晏大人得了丹書鐵券才大事!快拿出來給舅舅看看!”
晏子欽驚訝道:“我才出宮不足兩刻鐘,舅舅怎麼這麼快知道了?”
許杭著手道:“天下哪有不風的墻,何況宮里也沒下口令。在京城中,舅舅不過是區區一介商人,還算消息不靈通的呢!換作那些世家大族,恐怕早就一清二楚了。只是不知為何給你這東西?”
原來,宮外的人只知道皇帝將丹書鐵券頒賜給晏子欽,卻不知緣由,只能約猜到可能有大事發生。
晏子欽只好令許安拿來盛在錦盒中的丹書鐵券。
丹書鐵券,自漢時起就有了雛形,也就是民間俗稱的“免死金牌”,若論樣式,和“金”沒有毫關系,不過是一塊鐵板,上面用朱砂寫著“卿恕九死,子孫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從中劈開,一半留在大,另一半頒發給臣子。
可話說回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若皇帝真想降罪給一個人,豈是一塊“破鐵”就能擋住的,因此,丹書鐵券已經為了一種象征,代表皇帝對此人絕對信任,更是對朝野的威懾——此人是皇帝親信,不可造次。
許杭一邊著上面凹陷的刻字,一邊贊嘆道:“聽說周世宗柴榮的后人手中有一塊,卻只是耳聞,想不到今生還能親眼見到這東西。”
明姝點點頭,換作,以前恐怕只能在博館隔著玻璃看看。
晏子欽臉上并沒有喜悅之,神閑氣定地道:“不過是辦案期間暫歸我手,又不是永久的。”
許杭立即道:“這話沒道理,橫豎是有過,單論這條就比一輩子都沒見過這東西的人強……啊,我是說我自己,不是指親家公。”他話才出口,發覺自己似乎冒犯了曲院事。
明姝趕搖頭,道:“舅舅別往心里去,夫君如此有出息,我父親心里也是高興的。”
說話間就要留許杭用晚飯,晏子欽知道自己這位舅舅最喜歡打聽別人的事,若是羅綺玉和杜和在場,不了被許杭揪住刨問底,便派個小廝知會他們暫時不要出來,那小廝卻道:“杜郎君和羅娘子不在府中。”
晏子欽皺眉道:“怎麼會不在,不是囑咐過他們早些回來嗎?”
小廝道:“沒見有人回來。”
晏子欽又找來車夫一問,車夫也說在綺玉閣時就沒見兩位出來,等得時間長了,以為他們已經走了,車夫才敢回來。
這就奇怪了,因許杭催著晏子欽席,一時不開,只好讓許安先出去找找,席間觥籌錯,許杭看起來比晏子欽還要高興,多喝了幾杯,被攙扶上車,臨走前卻還念叨著不想回家,改日要在外甥這兒盤桓幾日才盡興。
一頓飯的時間里,明姝早就發現晏子欽有些心不在焉,雖說他不太在意名利,可今晚的表現,完全是因為他心里有事,便在送走許杭后問他:“怎麼了,整晚都恍恍惚惚的?”
晏子欽正在吃他的飯后點心——麻仁,想了想,說道:“杜和……還有羅娘子都不見了。”
明姝默然良久,道:“兩個人一起?”
他們對上次杜和失蹤一事記憶猶新,那次是羅綺玉“綁架”了杜和,這次卻是兩個人一起丟了。
“難道,又是羅娘子干的?”明姝道,心里為羅綺玉的勇氣點贊,為杜和的“貞”點蠟。
“要是這樣還好……”晏子欽抱臂思索道,“就怕是別人做的,先讓許安通知京兆府查查去吧,明天一早告訴舅舅,他在京城人脈廣,應該能找人在市井間打聽打聽。”
太后要整治丁家,絕不只是說說,第二天一早,就有大理寺、刑部、吏部的人到京兆府報到了,說是要偕同糾察晉國公府歷年的過失,將二十年所有和丁家有集的人員的考課結果羅列在案。晏子欽也知道事牽連甚廣,可越是牽連廣,越要克制。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不知有多雙眼睛正盯著他,想看清這個被皇帝青睞的年輕員是個什麼樣的人,未來該如何與之相。
明姝雖得了皇帝的保證,可以自由出衙門,可也明白,與僚打道不是的專長,沒有命案,就沒必要過去給晏子欽添,何況今日還要去張家看袁意真。
晌午前到了袁意真房里,明姝命春岫把食盒打開,三層的葫蘆形竹食盒里裝著從家中帶來的菜肴——熱騰騰的櫻桃胡餅、赤醬鵪鶉、煎燠、石髓羹,擺在案上,令人食指大。
“快嘗嘗這道羹湯,補氣養的,是我專門給你做的。”明姝在小瓷碗里盛了一勺,送到袁意真手邊。
袁意真接過了湯碗,笑著嘗了了兩口。腹中死胎已除,神不知鬼不覺,上雖然依舊虛弱,可了了一樁心事,也提起了幾分神,因此看上去氣充盈了一些。
“最近上好些了吧,這次給你帶了兩棵人參,丫鬟在小廚房打,摻在飲食里,最是滋補。”明姝說著,就讓春岫把裝著人參的木匣子放到袁意真桌上。
袁意真笑道:“上次你送的燕窩還沒吃完呢。”
明姝見心不錯,也舒坦了許多,“把子調養好才是道理,別在意那幾件東西。”
袁意真卻忽然悲從中來,嘆氣道:“子好了又能怎樣,還不是被困在這里?”
明姝問:“你最近沒和袁伯父、袁伯母商量過嗎?你都了這樣,他們還能不管你?”
袁意真無奈道:“最近,我大哥的考課又出了問題,怕是要被貶責,他們眼里只有兩個兒子,哪里有閑心管我。”
考課就是大宋員的年終考核,直接關系到升遷,倘若績太差或是聲名不堪,甚至會被直接貶乃至廢為庶人。
如今,袁意真的大哥袁意存的考課出了問題,袁家人個個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手足無措。
明姝忽然想到袁意真曾和自己提起過,說是張麟和丁珷串通好了,要構陷袁家,因此道:“以你所見,和張麟有關系嗎?”
袁意真道:“一定是他搞的鬼。大哥這個人我是知道的,資質愚鈍了些,但是肯下功夫,正所謂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這也是他考了三次終于中了進士的原因。若說這樣的人會在上任的第一年就徇私舞弊,我是不信的。”
頓了頓,道:“可我沒和爹娘說……他們都不管我的死活,我也不想管他們的事,可轉念想想,別害了我大哥,畢竟……他對我不錯,若是他在京城,斷然不會讓張麟把我欺負到如此地步。”
明姝想了想,道:“你既然覺得你兄長的考課結果有,又想幫他,不妨讓我家人去查查。”
袁意真久在深閨,不聞窗外事,自然不知道圣上已將查丁家的事由晏子欽主理,驚訝道:“如此,行得通嗎?”
明姝并不想讓知道太多,只是握住的手,道:“現在已經是十一月末,馬上就要臘月,袁伯父素來喜花草,盛夏的賞荷會,隆冬的臘梅會,兩次游園每年都不會落下。屆時你肯定在場,我們收了帖子后也過去,三面把話說開。張麟已經將毒計用在你大哥上了,難道你爹娘還會由著他胡來?”
袁意真點點頭,道:“如此一來,再好不過,早些讓他們明白張麟的面目,別總幻想著讓我和他將就下去。畢竟離開張家后,我還要回爹娘那里去。”
二人正說著話,忽然門外哄哄一團,丫鬟慌張地跑進來,袁意真一皺眉,道:“真是的,把原先的規矩都忘了嗎?這麼躁!”
丫鬟絆了一跤,索跪在地上,道:“娘子,不好了,姑爺回來了!”
口中的姑爺就是張麟,一聞此信,袁意真和明姝都白了臉。
“不是說他去丁家回事了嗎?怎麼晌午就回來了!”袁意真急忙起,安排丫鬟閉門窗,又推著明姝,道:“寧寧,你快些躲起來,先別出去,免得撞見那個活閻王!”
被一喊,明姝收回了神智,春岫挽起袖子道:“要不然咱們出去看看,不見面倒好,見了面正好會會他,看他究竟是什麼魑魅魍魎,這麼能作踐人!”
袁意真知道明姝仗義,怕當真聽從春岫的建議,道:“春岫,我的小祖宗!你們快走吧,若是和他,他就不許外人來探我了,到那時候,我更是有苦說不出!”
明姝一想,此言有理,便躲在簾幕后面,還未來得及找到一口柜子藏,堵在前門的丫鬟也還沒鎖好門,只聽“咣當”一聲,門竟被撞開了。
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走了進來,雖然只有二十來歲,可臉上的胡須如戟叢生,一雙銅鈴大的環眼,角總是撇著,一副蠻不講理的模樣。
再看著,更是七八糟,青閃緞短衫,大紅綢,外面披著虎皮里兒、繡團花面兒的大氅,整個一副山大王的模樣,哪有半分世家子弟的蘊藉?
不消說,這人就是張麟了,一進門直接坐在中堂的大椅上,兩個賊眉鼠眼的小廝在兩旁站定,給他捧著金爐銀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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