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家人說曲院事回來，明姝還以為晏子欽和他在一起，去堂上給爹娘行禮時卻不見人，垂頭福神時不著痕跡地張了一下，可兒的態怎能逃過父母的眼睛，曲院事知道記掛夫君，笑道：“晏郎君還在宮中。”

明姝問：“不是散朝了嗎，他沒同父親一道回來？”

曲院事道：“家下令留他，特意遣宮中長隨向我通報過，現有一份秋后問斬的名冊急等著勾決，家請晏郎君做參謀。”

一聽和秋后問斬有關，近來神經格外敏的曲夫人心里開始打鼓，訕訕道：“今日是中秋佳節，便是再急也不急于這一天吧，再者說，我們婿一不在大理寺，二不在刑部，哪用得著他去管死囚的事。”

曲院事道：“這便是婦人之見了，在家邊做待制與六部九卿不同，只要家有命令，什麼都是分之事，不然怎麼說天子近臣雖則風，卻也難為，需要廣博之才和過人之智，若是人人都能當得，哪里還這般引人羨慕。”

曲夫人上雖不再提，心里依舊嫌晦氣，也難怪，本是一品誥命的尊貴份，出門也是眾人簇擁下，按理說不該出差池，可最近一年里已經兩次看見死于非命之人，怎能安得下心神？

卻說曲院事回來不久，許杭也親自來曲府相賀，他在京城立足多年，雖有不生意場上的朋友，可除了妻族外再沒什麼親眷，如今多了曲家這門親家，喜不自勝，所以逢年過節時常走，加之見聞廣博，人又活泛善際，倒是和嘮叨的曲夫人聊得投機，時常分些京中風聞。

今日，許杭落座在正堂，和曲氏夫婦聊了些家長里短，不多時，曲院事就去書齋接見前來拜賀的昔日門生去了，他離開后，曲夫人才敢把心中怪力神的猜想說給許杭聽。

“親家，你在市面上見過的、聽過的包羅甚廣，可知常撞見死人、卷進司是什麼緣故？”

許杭是個生意人，又不是卜卦測字的，怎會知道這些？可商人好面子，也不好說自己一無所知，便道：“興許是有邪煞纏，親家母問這做什麼？”

曲夫人便把兩次遇見尸以及晏子欽屢次卷案件的事同許杭講了，他是個比曲夫人還大驚小怪的人，越聽張得越大，驚道：“何方邪煞，若是妨了我外甥可就不好了。依我看，舒州那回就是被迷了心竅了，否則哪有說棄就棄的！親家母也別急，聽說龍虎山的張天師有極靈驗的神符，便是千金萬金、十拜九叩我也求回來，保兩個孩子安寧！”

曲夫人忙道：“善哉善哉，親家此法極妙，若有用的著我家的地方，盡管開口。”

二人一拍即合，哪想過小夫妻倆懷著無限憧憬搬進新居，卻發現墻上、門上滿黃澄澄、紅艷艷的符紙時一萬頭神在膛飛馳而過的心。

不過這都是后話了，現在的明姝正愜意地一邊聽陳嬤嬤報賬，一邊陪弟弟玩，明恒卻好像對坐在院子里錦葵花下默默背書的王安石很好奇，總是往窗外看，最后終于忍不住問道：“姐姐，他……都不理我的。”

明恒生來玉雪可，撲撲的臉蛋，琉璃珠般的眼，無論哭笑都乖巧得惹人憐，和小時候的明姝頗為相像，可算是家里心尖兒上的寶貝，他長到三歲，還從沒見過不理自己的人。

明姝見弟弟委委屈屈的樣子，輕笑道：“拿出你的手鞠、小陀螺、九連環請他玩，他也不理你嗎？”

明恒的小眉頭皺得更深了，“連那套最喜歡的木頭馬都拿出來了，他說我是小孩子，他是大人了，大人不能和小孩子玩……可是姐姐說他才七歲啊，只比我大兩歲。”

明姝無奈道：“比你大四歲才對，七減三等于四啊。”

明恒低下頭困地數起手指，正在此時，晏子欽回房了，摘去幞頭，出烏亮的鬢發和晶瑩的玳瑁簪，鬢的長眉越發襯出棱角分明的白皙面龐，上還穿著青綠的圓領服，腰系白銀帶鞓，腳穿底皂靴，當真如修竹蒼松。

雖然今早親手為他穿上這華服，再次見到時，明姝還是難免心旌搖漾，不知為何，見他穿上這筆的服，意氣風發的樣子竟比平日里還要耀目十分，縱然已經是“老夫老妻”了，明姝依舊移不開眼。

讓陳嬤嬤把仍然在孜孜不倦數手指的明恒抱出去玩耍，房中只剩夫妻二人，穿到宋朝五年有余，還是不太習慣邊無時無刻有人跟隨，嫁給晏子欽后便更希能二人獨，可不想旁再有電燈泡打擾。

一邊幫他拿出輕便些的直裰鶴氅，湛藍的緞料上有玉兔搗藥的暗紋，暗合所戴耳墜上的白玉兔子，一邊玩笑道：“我弟弟方才抱怨你那好學生呢，說他自稱是大人，明恒小孩子，明恒想不通，差了四歲怎麼就不能一起玩了。”

晏子欽把手進袖筒，笑道：“你還不知道王安石這孩子，最喜歡裝大人。”

明姝瞟了他一眼，笑道：“什麼樣的師父收什麼樣的徒弟，我賭晏大神七八歲時也喜歡裝老。”

晏子欽搖頭道：“這還真沒有。”他的確沒說謊，為了“保命”，他八歲以前一直被假充孩教養，雖然知道自己是男孩子，可每天穿襖，梳元寶攢兒，點胭脂記，把他娘逗得不亦樂乎，后來他已經開始懷疑，母親這麼做不僅是為了幫他“保命”，也有好玩的分。

不過這種事就不必讓娘子知道了……

因而，他岔開話題，笑問：“知道今天家命我做什麼了嗎？”

明姝道：“不就是為了勾決名冊？”

晏子欽道：“這是一樁，還有另一樁，你肯定知道，再猜猜。”

明姝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晏子欽用指節敲了一下的頭，笑道：“好笨，于卿這個人你也忘了？”

明姝恍然大悟，道：“原來是他，他不是失蹤了嗎，怎麼連家都關心起他的事？”

晏子欽變突然有些凝重，道：“近來遼國朝中出現了一個謀臣，對大宋的風土，尤其是商路往來十分了解，甚至知道南北漕運重要關卡的設置細節，此人名耶律卿，朝廷懷疑此人是向遼國投誠的宋人，換句話說……他可能就是當年舒州的于卿。”

明姝咂舌道：“沒想到他去了遼國……不過也合理，他本就是契丹人，回到遼國也實屬應該。”

晏子欽嘆道：“怎能如此想，難道契丹人就是遼人，漢人就一定是宋人了嗎？于家在宋國生活了幾代，繳國稅、食君粟，怎麼就不是宋人了？就說遼國，常年盤踞著中華故地‘燕云十六州’，時常借打草谷之名劫掠邊疆的漢人百姓，有多漢人流落異國他鄉，今日是中秋佳節，我們能在花前月下飲酒賦詩，闔家團圓，又有多人骨分離、生死永隔。”

明姝見他語轉悲戚，連忙拍著他的肩頭，無聲地安他。這個晏子欽，無論到了何等年紀、何等境地，終究是那顆赤子之心。

他也知自己緒不好，著眉心苦笑道：“今日和家談了很多，只因秋后問斬的名冊上竟有大半死囚是因家貧而劫殺他人、謀取財貨。不是說此等惡行可以姑息，但是若在開元全盛之日那樣‘稻米流脂粟米白’的盛世里，恐怕悲劇就能些。”

明姝道：“聽你的意思，家想實行新政？”

晏子欽道：“家的確是想，可是太后不想——老人家上了年紀，早已消磨盡了求變的決心。”

明姝趕掩住他的，道：“這話可別讓我爹聽見，你知道的，他……”

曲院事是太后一黨，誰人不知。

晏子欽笑著撤下的手，道：“岳父是明智的人，豈能看不出，這江山終究是皇帝的江山？”

正說著，突然聽見急促的敲門聲，門外傳來沈嬤嬤不耐煩的聲音，“娘子、姑爺，青天白日的你們鎖在房里做什麼呢？現在是酉時，月亮快升起了，老爺夫人請你們去池塘邊的長亭里席呢。”

明姝和晏子欽相顧無言，尷尬一笑，都暗道：“完了，沈嬤嬤想歪了。”

于是急忙拉開門，沈嬤嬤見到衫整齊的二人時還有些驚訝，著心口上上下下打量二人，末了才擺手道：“嚇死老了，得，快去吧，夫人這兩天心不好，要是到遲了，又要挨罵，曉得嗎？”

二人連連應聲，簡單整理了一下，起出門。往花園去的路上，明姝忽然覺得了些什麼，仔細想想，似乎這幾天耳邊清凈了不，原來是兩天都沒看見杜和了。

這幾天忙著安排中秋的布置，不知他又去那兒神游了，連忙問晏子欽：“你見著杜和了嗎？”

晏子欽想了想道：“昨日一早，他說要去買幾盞花燈，之后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