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遲回到房中時，李硯正在那里坐著，穿一月白襖子，白面龐，如玉雕琢，好似這北地里的雪團子一般。

他是下學后來陪姑姑一同用飯的。

棲遲見他在，袖口輕輕攏一下，便將從書房里帶出來的那笑給掩藏去了。

新和秋霜進來擺案傳飯。

李硯坐著沒，到現在也沒一聲姑姑，頭微微垂著，似有些心不在焉。

棲遲察覺出異樣，坐下問：“可有事？”

新聞聲立即近前，在耳邊低語一陣。

棲遲心中沉了。

這次給伏廷搜羅那些稀貴藥時，恰好逢上圣人下詔冊封了兩個王爵，消息順著送藥的帶過來，傳了棲遲耳中。

這事早已知道了。

不妨今日新與秋霜在房中閑話起來，便進來的李硯聽到了。

圣人之前推托，懸著王爵遲遲不封，轉頭卻又詔封了他人，他為王世子作何想？

案已擺好，菜也上齊，棲遲拿起筷子說：“愁眉苦臉的做什麼，吃飯吧。”

李硯抬起頭，看看，又垂下去，那臉上倒算不上愁眉苦臉，只是有些悲戚：“我只是想到王府是父王和姑姑費盡心保下的，如今卻在我這傳不下去，便心有慚愧。”

棲遲停箸，知道他懂事，自然心疼他，臉上卻反而笑了。

到底還是年紀小，不知天家薄。

從決心來這里，來那個男人邊時，便已不再指圣人恩惠。

想要什麼，還需靠自己出那只手去。

至王爵還在，有北地的助力做依靠，總會尋著時機，便還不算對不起哥哥的囑托。

只要，能得到那個男人的心……

看一眼侄子，故意冷起臉說：“想來還是怪新和秋霜多，今日我得罰了們才行了。”

新和秋霜聽聞家主這話，馬上跪下，齊聲附和：“正是，都怪奴婢們碎，才惹得世子如此沉悶。”

李硯一向寬和，那也是隨了姑姑，他知道姑姑這是故意說這話好自己振作，忙站起來去扶二人：“沒有的事，姑姑莫怪們，我不再想便是了。”說著又乖乖坐回去，拿起筷子。

棲遲這才筷。

李硯吃了兩口菜，那菜是用刀片出來的，雕形，盛在盤中，直豎，狀如金戈，他看著不聯想到了他姑父。

不多時，振了振神，又開口：“姑姑放心，他日若真不得轉圜，我便學姑父，將王爵一分一分掙回來。”

棲遲笑：“只要你還姓李，便永不可能去經歷那些從無到有的日子，何況……”

話頓住，不往下說了。

其實是想說，何況如你姑父那樣的，多年才能出一個。

行伍，金戈鐵馬，戰功赫赫，一年躍三品，如今才能做到這大都護。

無人知曉他經歷過什麼才有了今日。

捻著筷子，回想起他在書房里那張繃沉凝的臉。

思緒漸漸的，變的漫無目的起來，不自覺的，眼輕。

那樣的男人，真不知有朝一日陷在人臂彎里，會是何等模樣。

※

一早，伏廷照常起。

拿了軍服搭在上后，轉頭端了案頭喝剩的涼水潑進炭盆。

滅了一室的溫熱，他才了下脖子。

那陣割之痛過后，竟是一夜安睡，現在又和之前一樣，好似什麼都沒了。

窗外風大如嚎，料想是又下起了雪。

他很快穿戴好，抬起只手臂送到邊，咬著軍服上的束帶扯，騰出另一只手去推窗。

窗推開，果然外面飄著小雪。

天黯淡，映著那片飛屑，人的窈窕影倚在柱旁。

聽到開窗的聲音，棲遲回頭看了一眼，與他視線一，站直了。

是在這里站久了，有些累了，不自覺就倚上了柱子。

“換藥吧。”直說來意，轉頭便推門而。

伏廷在窗口站著，看著走到前來，先一步在案席上坐了。

他什麼都沒說，卻在想：這種下人就能做的事，何須次次親力親為。

邊擺掖一下，棲遲已在他邊坐下，袖中兩手拿出來，除了新一副膏外，還有塊熱手巾。

伏廷已自覺將頸上的舊藥膏揭去，經過一晚，早已干了。

手巾揣到現在只剩半熱，棲遲給他將那些殘余的干凈了，拿著膏送到他頸邊時停一下，說：“可能還是會疼。”

伏廷眉目沉定：“沒事。”

棲遲將藥膏了上去。

伏廷搭在膝上的兩臂稍，本已做好了準備，卻沒有預料中的痛楚，眼一偏，看向前的人。

棲遲說：“不疼麼？那料想便是要好了。”

字字真誠，何其無辜。

伏廷抿住，腮邊兩下，卻也沒說什麼。

就算是存心想要捉弄一下，他還要跟著計較不？

棲遲捉弄歸捉弄，還是不忘給他嚴實了，手掌在他頸邊細細按著布帕子。

行軍之人風吹日曬，的手要比他的臉白多了。悄悄觀察他側臉，眉眼鼻梁，下頜線至耳，深磊落，無一不似刀刻。

手落在他頭，在那突出上停留一下，收了回來。

頭一，伏廷手扶住膏，眼盯著，手上將領往上提了提，遮掩傷。

外面有人在喚三哥。

是羅小義來了。

棲遲照舊低頭了手指，起出去。

剛出門，忽聽遠遠一陣擂鼓聲，混著風雪，時斷時續。

羅小義已踏上回廊，口中還在：“三哥，城中急務！”

伏廷霍然起。

棲遲回頭時，見他抓了馬鞭就出了門，大步颯沓，頃刻便轉過廊下不見了。

站到廊邊，又細細聽一遍那鼓聲，卻不是報戰事的。

廊下人影跑，秋霜快步到了跟前，附在耳邊說：附近名下的買賣不都被人沖了，消息是從城外送來的。

“若不是什麼大事，下面的去應付便是了。”棲遲邊想邊說：“過三刻，若還是這般，再來告知我。”

秋霜應是。

棲遲回到屋中，本是想補個短眠的，因為先前等伏廷起也沒睡好，現在聽了秋霜的話，只重新理了妝，也睡不著了。

以所有，倒不在意這一些細微損失，只不過秋霜既然來報，想必也是要急。

如所料，三刻過去，秋霜又進了門。

“家主，那些柜上的怕是應付不了，聽得城中方才已鳴鼓告急了。”

棲遲聽說與鼓聲有關，便拿起了披風。

乘車出府時，雪停風息，倒是適合出行。

只帶上了秋霜，畢竟也是要掩人耳目的事。

馬車上了路，卻是越走越難。

直到城門附近，停住，再不得前進半分。

坐在車中，只聽得外面人聲嘈雜，必是十分擁混。

車夫安了一下馬，跳下去，進人堆里打聽了一下，回來后將消息告訴秋霜。

秋霜隔著簾子遞話：城門已落，方才鼓聲便是這里傳出的。

是城外那些流民，不知怎麼，忽而起來了，難怪連周遭尋常買賣也了波及。

棲遲想到那些城外見過的流民，不過是討生活的，并非惡徒，更非叛民，應該不會這般才對。

將帷帽戴上，下了馬車。

腳踩到地，四周左右皆是水泄不通，寸步難行，卻在城外，才會被城門擋住。

棲遲秋霜看住四周，剛在人群中站定，聽見后迅疾馬蹄聲似雷聲隆隆。

兩側人群連忙散開讓道。

被人群一，只得一并讓去道旁，轉頭去，隔著一層輕紗，雷聲已至眼前。

一人烈馬，疾奔而至，后兩列兵馬，個個手執兵。

至城下，他提手勒馬，沉著兩眼，盯住城門。

是伏廷。

上次見到安北都護府的兵馬，還是他迎接府的時候。

眼下再見，竟比上次更加迅疾如箭，齊整無聲，是從未見過的陣勢。

棲遲看著馬上的男人，一只手稍稍掀開了垂紗。

早知他手下的兵馬，是一方雄兵。

伏廷打著馬，信步盤桓，軍服，一凜凜，盯著城門時一手持韁繩，一手按在腰上。

棲遲留心到他腰上配的并不是他慣帶的劍，卻是一柄一掌寬的刀。

手在柄上，刀藏鞘中。

看了片刻，城門忽然開了。

一馬飛，城門復又閉合。

是羅小義，單槍匹馬出去了一趟，又返回了。

他馳馬至伏廷邊，歪著子與他耳語了幾句。

伏廷沒說什麼，只點了個頭。

下一瞬，城頭又是一通急切擊鼓。

他按在刀上的手了，手背上青筋凸起。

圍觀的人聽出不對，匆忙四散。

一時道上混不堪。

羅小義招手喚了幾人，打馬過來護道。

他竟是個眼尖的，棲遲腳還未，便被他發現了，一雙圓眼落過來，上上下下地看。

羅小義左看看，右看看，不知為何會在這里，也不好當著大庭廣眾的面問。

最后只得手按一下，以口比劃著，示意不要，一轉頭，匆忙回去找他三哥。

棲遲便是有心回避也來不及了。

手扶著帷帽，避開人群，一直退到墻角，再看過去，馬上的男人已轉頭了過來。

而后，他手上韁繩一扯，往這里過來了。

便站定了。

伏廷打馬到了面前，隔著帽紗看了眼的臉，問：“為何來這里？”

他不曾聽說宗室貴族有那等尋常百姓般看熱鬧的閑心。

棲遲尚未開口，那頭馬車邊的秋霜喊道：“大都護恕罪，只因奴婢一早外出采買許久未歸，家主掛念，尋我而來，這才在此遇見大都護。”

伏廷聽了，便沒再問。

“先回去。”他說。

棲遲點點頭：“是要回去了。”

城外顯然是去不了，只能回去。

伏廷轉頭，看了看道上。

擁人，胡推，一片塵土飛揚。

若非有羅小義帶人在防護，只怕已經出事了。

城頭擂鼓未息，眼下這里并不安全。

他看見棲遲的馬車已被迫到路邊，車夫和秋霜全被堵在那頭，只能著，也過不來。

羅小義好不容易打馬過來：“三哥，快嫂嫂回去，萬一出事可怎麼好。”

一人摔過來，差點撞到棲遲上，伏廷用手擋了一下，一翻，下了馬，將韁繩遞給：“騎馬回去。”

騎馬是最快的。

棲遲接了，在他前站著，說：“我上不去。”

伏廷說：“腳踩住鐙便上去了。”

又道：“你的馬太高了。”

伏廷知，肯定不會騎馬，但耳中城頭擂鼓又響了一遍，他二話不說，手在腰上一扣，抱著就送了上去。

人，從他臂中落到馬上。

他將腳塞馬鐙。

“大都護府的夫人，豈能不會騎馬。”說完，將韁繩塞手中。

棲遲握住了。

“說的也是。”提一下韁繩，兩輕輕夾了一下馬腹。

馬在下，緩緩前行幾步。

回過頭，一手掀開帷帽上的垂紗，沖他看了一眼。

伏廷站住了。

他看出來了，分明是會騎馬的。

“三哥。”羅小義遙遙喚。

伏廷生生轉回盯在人背上的雙眼，轉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