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慣例,瓊林宴后,朝廷會給所有的新科進士們都放幾天探親假。外地的,自是回家探親去了,那些留在京城的,則趁著這個時機四聯絡,拜恩師,會同年,竄得不亦樂乎。
自古以來便有所謂人生三大鐵:同過窗,扛過槍,那過啥……同科的同年,于這些職場新人來說,可說是極重要的人脈。于是各種宴請團拜中,最是不會落下的,除了恩師外,便是那同榜的狀元榜眼探花三位魁首了。
這三人中,狀元林如亭大概是唯一一個在京城沒什麼知名度的人。可他好,待人接人有種如沐春風般的溫暖,于是,幾乎不費吹灰之力,這位狀元郎就贏得了一片的贊譽。
而袁長卿恰正好跟林如亭相反。雖然他很早就出名了,卻是眾所周知的一個“冷人兒”。曾有個笑話,說書院新來一個先生,直到學年結束,才知道袁長卿不是個啞。可等眾人跟袁長卿接多了之后,便發現,原來他并不是像傳說中的那般高冷難以親近,說起來,他只不過是不怎麼說話而已。不過,他一旦開口,卻往往能夠切中肯綮,顯然不是那浪得虛名之輩。
至于榜眼,余洪,是個四旬左右的中年人。這位余榜眼和宮里的貴妃娘娘是同鄉,在家鄉時也是個小有名氣的才子。之前宮里那位也曾有心招攬于他,偏他自恃才,以為沒有四皇子的關照他也是必中的。卻不想連考了三科都是名落孫山。于是,去年再次落榜后,他終于向現實低了頭,拜在了承恩侯府的門下。這一年來,他著四皇子的資助,在京城各大文會中倒也混出了一些名頭,大小也算得是個名士的。只是,雖然他今年終于如愿中了,且還是榜眼,可夾在林如亭和袁長卿這兩個烏發結頂的小青年當中,一頭花白的他,難免就有點尷尬了。
而所謂以類聚,人以群分。人一多,自然那趣味相投的便走到了一,那些所求相同的,也漸漸結了一伙。探花袁長卿雖然不皇帝的眼,可他和太子非淺,顯然是個“太子黨”。那些看中太子,想要借由袁長卿跟太子搭上關系的,免不了就聚到了他的周圍。那些見皇帝不待見太子,覺得四皇子更有可能上位的,則都聚到了榜眼余洪的周圍。剩下那些或出于謹慎,或只想當個純臣,不愿意站隊的,便都自然而然地和那未曾暴過份的林如亭站在了一。
就在袁長卿每天應酬于各種酒宴文會之上時,珊娘也沒閑著。
大公主之前就說要請到的公主府去聚聚的,后來因為袁長卿要下場趕考,二人竟是一次都沒能聚得。如今趕考的都已經考中探花了,探花娘子自然也就清閑了下來。袁長卿被同年們拉出去吃酒會文時,珊娘便被大公主的一張請柬給請進了公主府。
大公主的公主府也在福壽坊,離珊娘家只隔了一條街。珊娘到時,公主府里已經先到了好幾位客人。見進來,大公主忙從水榭涼亭里迎出來,又拉著珊娘的手,將上上下下一陣打量,笑道:“果然是探花娘子,跟朵花兒似的。”
珊娘嫁給袁長卿快有小半年了,自然也就不再像之前那樣,整天穿著一耀眼的大紅了。四月底五月初,正是春夏際的時節,便換了一輕薄的衫。只見外面罩著一件深紫的大袖衫,里面是一條素白的高腰襦。襦衫上繡著一簇簇淡紫的紫藤花,及至長,則變了層層疊疊的花瓣,然后飄然往下漸漸稀疏淡淡的一抹花影——這套衫,看著就極費繡工。
大公主拉起的手,極不見外地扯開的外,看著那繡工繁雜的襦一陣嘖嘖,又抬頭問著珊娘:“這是你母親繡的?”
珊娘一陣詫異。頓了頓,笑道:“京里消息傳得真快。”
大公主也笑道:“原一個個背后都說,袁家老太太好算計,給袁大娶了個四不靠的媳婦,卻再沒想到,原來你家里竟是深藏不。你家老太太這會兒怕是腸子都要悔青了。”
說話間,原坐在涼亭里的幾個貴婦們也都跟了出來。大公主干脆推著珊娘的肩在們面前轉了一圈,笑道:“看看,如何?”又道,“果然是天下聞名的玉繡,看著就不同凡響。”
珊娘趕笑道:“這可不是。我母親才不愿意繡這種東西呢,只愿意繡想繡的東西。我這是梅山鎮孤貧院的孩子們繡的,是們為謝我母親教們刺繡,合伙送我們的禮。”又道,“我這件還算好的,大公主該看看們送給我母親的那件裳。知道我母親喜歡蓮花,們在黑緞上面繡了一池的蓮花,是一瓣花瓣上面,就用了不下二十幾種的白線。”——珊娘沒說的是,的這套裳和五太太裳上的繡樣,其實是五老爺給畫的。
大公主聽了又是一陣咋舌,回頭看著后的什麼人問道:“白就是白,怎麼還有幾十種白?”
被看著的那個婦不紅了臉,害地抿了扭,這才細聲細氣道:“大姐姐不繡花,自然不知道,其實繡線里面,每一種大都分好多種小的,有些能分到幾百種呢。”
這人原站在人群后面,珊娘一時沒注意,直到開口說話,珊娘才認出來,竟是個認得的——永寧侯世子夫人,沈氏。
二人目相對時,沈氏看著笑了笑,珊娘也回一個微笑,然后拿眼往人群里一掃,卻并沒有看到永寧侯夫人,倒只見在場的都是二十至四十歲左右的子,且都是婦人打扮,心里頓時便有數了。
前世時,珊娘就知道,大公主學著外面的男人領頭也起了個社,名字作“霓裳羽”——卻是和袁長卿五老爺他們那些文會畫社不同,大公主就個鮮亮裳,還個新鮮熱鬧,所以這“霓裳羽”社,只從字面上的意思就能知道,不過是個研究裳首飾,再加上一些吃喝玩樂的“純玩社團”。
這些人,應該就是那個社里的員了。
扭回頭,對大公主笑道,“我跟我們太太也學過一陣子刺繡的,是看那各線,就看得我快要瞎了眼了。拿我上的這些來說吧。”指著子上繡的花瓣,“知道這是什麼嗎?”
大公主湊過去看了看,笑道:“紫唄。”
旁邊一個年紀和大公主相仿的婦人也笑道:“該淺紫吧。”
于是大公主回頭又把沈氏拉了過來,推著道:“你老在后面做什麼?人家十三兒也是新媳婦,怎麼就沒你這麼放不開?”
沈氏無奈地看了珊娘一眼,紅著臉小聲道:“這是丁香紫。”
“是。”珊娘沖友善地一笑,指著那花瓣邊緣的一抹又道:“那個丁香紫,這個灰紫。你們看看,兩種并在一對比著看,好歹還能分出個淺淡來,可若單拿一線給你認,誰又能認得出來?這兩種也就一個略深一點一個略淺一點而已,反正我是認不出來的。”
“能認得出來。”大公主笑著一推沈氏,又給珊娘做著介紹道:“這是我侄兒媳婦,娘家排行第九的,你九娘就好。”
珊娘趕上前拉了沈氏的手,對大公主笑道:“我們認得的。”說著,沖著沈氏屈膝行了一禮,沈氏也趕還了一禮。
沈氏雖是京城人,卻是生得北人南相,眉目極是致小巧。要說起來,珊娘的模樣其實并不算出挑,偏眉宇間有一靈之氣,和生得極是漂亮的沈氏站在一,竟是一點兒都不曾被比下去。
剛才跟珊娘搭話的那個婦人便笑道:“瞧瞧這兩個新媳婦兒,兩把水蔥似的,倒把我們一個個比得更是面目可憎了。”
大公主笑道:“便是面目可憎,也是你,我可還年輕著呢。”說得眾人一陣笑,大公主則又拉過珊娘,給做著介紹道:“這是懷遠伯夫人,你一聲九斤就好。”
顯然這是懷遠伯夫人的閨名。大公主跟人家是閨中好友,珊娘卻是初次見面,不一陣犯難。沈氏忙過來替解圍,笑道:“這是陸姐姐。”
大公主又一一給引薦了在場的諸人。
前世時,加這個社,曾經有一度還是珊娘的一個夢想。只是后來隨著跟袁長卿的冷戰,越來越封閉自己,越來越害怕被外人發現,不過是表面的風,所以漸漸的,越來越不愿意出去面對人群了。為了逃避那些不想去面對的人和事,也為了著兒和袁長卿對讓步,開始裝起病來……
那是前世。
這一世,珊娘大約猜到大公主大概是想把引進這個社里的,所以才特意把這看著低調卻暗藏奢華的裳給穿了出來。
果然,在水榭里坐下后,不等大公主相問,“九斤姑娘”陸氏就先問著珊娘:“你這裳的花樣很是別致,看著竟像水墨畫一樣,這真的不是玉繡?”
大公主突然想起什麼,便問著珊娘:“聽說是你母親教的那些孩子?那這應該就是玉繡了。”又咋舌道:“你們這母倆個,別人要個手絹大小的玉繡都得花上一大筆銀子,你倆竟奢侈得拿來繡在裳上。”
珊娘笑道:“我們太太說,這種程度還不能玉繡。真正的玉繡,該看著有種氣神的,這個卻只有形而已。”
“就這樣已經很好了。”陸九斤道。又探頭問著:“那些孩子如今還在梅山鎮上嗎?”
“有些還在,有些已經被別的地方的繡莊給聘走了,還有幾個說要自己組個繡莊,我跟我們太太就了,連我們老爺都非要進來占了一。聽說如今生意好的。”
又有個人好奇問著珊娘:“就是說,你這些陪嫁的裳,也是們給你繡的?你就不忌諱?”
“我忌諱什麼?”珊娘一陣詫異。
又有個貴婦道:“那些孩子,誰又知道們是個什麼出,聽說很多都是臟地方出來的孩子,因沒人肯養,才給拋到那地方去的。”
珊娘聽了心頭有些微惱。可想想前世時自己也是那樣想的,便按下惱意,對著眾人嘆了口氣,道:“不說其中很多不過是父母雙亡,家里親戚不肯收養才淪落到那里去的,便是那些不知道父母的,他們又何罪之有?他們的父母生他們的時候,誰也沒跟他們商量一聲,說是問一問他們,愿意不愿意被生下來。若有選擇,那些孩子怕也沒有一個是愿意被生在這個世上的,可偏偏他們被人強著生了下來,這原該是做父母的罪過,卻因為他們逃避了責任,一個個把罪責都推到無辜的孩子上。說起來,不過是因為和那些拋棄孩子的大人相比,他們是孩子,他們更弱小,更容易欺負罷了。”
“便如人一旦遇到什麼事,總是最先被指責的那一個一樣。”大公主忽然沉聲道。“其實我一直在想,就算是那個地方出來的孩子又怎樣?真的要怪那些人嗎?沒那些男人,又哪來的這些孩子?!禍罪源,都是那些臭男人!”
于是,一時間,貴婦們都是一陣義憤填膺,紛紛說著各自曾遭遇過的不公平的事。大公主冷笑道:“我不過是死了丈夫,又穿兩件鮮亮的裳,那些男人便當我是什麼不正經的人,竟是什麼話都敢在我面前說,惱得我打了人,便又說我仗勢欺人。我若真仗勢欺人,直接命人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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