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選后的一審, 卿如是照例摻和進去, 分走月隴西一半待審批文章。
聽說經過幾位學士的商議, 原定的審核方式被修改了。本來三審的兩人——卿父和月長老握有最終去留權,但思及這種決定權會使得最后剩下的人更偏向三審二人的主觀選擇,不夠公平, 所以如今改:但凡一審二審皆給通過的文章,三審就不得輕易將其劃出名額, 須得共同協商后再作決定。
這意味著, 月世德不能一手遮天。卿如是審批的積極又高了許多。
郡主來國學府之前專程吩咐不得驚任何人, 就連月隴西都沒收到消息,當郡主母親出現在眼前的時候, 月隴西正和卿如是坐在同一張書桌后審批文章。
他先看見,微微一愣。郡主娘淺笑著作了個噤聲的手勢,而后緩緩走到卿如是側后方,嬤嬤候在院里, 低眉順眼。
上回審批,卿如是被月隴西提醒說這些文章不會再發回到考生的手中,便罷筆不再寫評語,今次看到好文章, 又忍不住在下面批一大段一大段的文字。
這會被郡主瞧見, 輕聲給讀了出來,“好個‘不求近寧, 但求遠安’……字也好看,簪花小楷。”
突然從背后傳來的聲音, 嚇了卿如是一大跳,倏地轉頭看去,“郡主……?參見……”郡主離得太近,站起來施禮也不是,繼續坐著也不是,一時躊躇,郡主安地握住拿筆的手,朝笑了笑。
陡然被握住,卿如是愈發坐立難安。按照皎皎講的話本子里的劇來說,這位郡主娘是不是要懷疑在勾。引世子企圖攀附權貴了?這念頭一閃而過,卿如是又反應過來,自己如今也算是權貴之,不需要攀附別人罷。
“昨日送那些丫鬟來,是你月伯父擔憂你們在這里忙活公務,照顧不好自己,沒有別的意思,你莫要放在心上。”
“丫鬟?”卿如是莫名,抬眸疑地看向郡主,又看向月隴西,眼底已有求救之意。
月隴西在旁邊看的笑話,此時見實在不知如何應對了,才斂了笑,起施禮,“母親怎麼過來了?也不通知一聲,好去接您。”
“我來看看你們。”郡主拉過他的手,看他的掌心,擔憂地問,“藥有嗎?怎麼還沒好?”
“已經不痛了。”月隴西瞧見卿如是在下頭長了脖子盯著他的掌心看,便把手挪到面前,繼續對郡主道,“母親可要住幾日?隴西這就去為您準備房間。”
“我晚上就回去了。”郡主垂眸看了眼卿如是,又向月隴西,笑道,“這國學府我好容易來一趟,想逛一逛,但找不著人陪,又不好耽誤你們批審文章……”
月隴西順著道,“卿伯母在國學府中好幾日了,不知今日有沒有空閑,倒是能和母親結個伴。如是,伯母可得空?”
卿如是趕忙道,“得空,得空,我娘一直閑的,正愁找不著人說話呢。”
“那正好,如是,可以麻煩你為我引見嗎?”郡主聲道。
卿如是點頭,月隴西低頭輕笑了聲,著們的腳步同去。
三人同行,月隴西刻意慢一步走在后面,郡主走在前邊,拉著卿如是的手噓寒問暖,“我聽隴西說了,讓你搬到院子里來住是為了方便批審文章,流討論,至于當什麼丫鬟都是他說著玩的,你也別當真。這還有大半月的時間,你們同心協力辦好差事就好,別被旁人左右,誰要是跟你說個什麼不中聽的,你就當耳旁風不去理會。隴西要是有逾距的地方,你跟我講,我收拾他。”
卿如是一直稀里糊涂地,不知道郡主拉著的手擺談這些什麼意思,但總歸是好意,低聲謝過,又想著說兩句月隴西的好話,“世子待我很好,我們每日的確一心都在辦好差事上,沒別的事了。”
郡主一聽笑意滯住了,稍作一頓,低聲道,“心思也不用全然都在差事上,可以……適當有點別的。”
卿如是狐疑地看了一眼,低聲道好,又解釋說,“除了批審,我們也會各自在房中看看書寫寫字什麼的。反正,如是絕不會耽誤世子做正事,郡主你放心罷。”
“……”郡主淡淡一笑,頷首道,“其實,耽擱了也沒什麼。方才見你為文章寫的簡評,字里行間有崇文先生描繪的盛世氣象。想必你平日里也喜看崇文的著作?”
用的“也”,卿如是訝然反問,“郡主也看嗎?”
“嗯。”郡主頷首,清淺的笑容瞧著讓人親近。
“可是,郡主你不是……”卿如是想說嫁進月氏,怎麼還敢看崇文的書,話到一半又擔心這麼說會有沖撞月氏之意。
郡主自得道,“自古以來,從未有規定說月家人不得看崇文的書。只不過二者思想沖突嚴重,月家出仕者過于謹小慎微,明著并不敢認同崇文的思想,口中只嚷嚷著‘皇權至上’,但這并不代表他們不希看到‘天下為公’的大同景象。”
卿如是沉著,側頭認真聽說。
郡主拉著的手,道,“帝也是帝王,月氏若是秉著‘皇權至上’的信條,這百年就該盡心侍奉帝,而非在帝時期日漸式微。說到底,月氏不是不愿意‘天下為公’,只是不認同‘男平等’罷了。”
“如今的月氏族中也存在一部分半崇文黨,一方面向往崇文所描繪的盛世,另一方面又割舍不下男權至上。這些人會看崇文的書,會背地里試著按照不同的理解修復崇文的作,甚至會與族中那些思想還活在百年前、幾十年前的迂腐老輩們爭辯。”
“只不過,有些人不似我有份,不能明正大地了解崇文的思想,畢竟這天下是陛下帶領著月氏,從帝手里奪下來的,一旦被發現月氏子弟和崇文的東西搞在一起,陛下會究責,月氏族中也會嚴懲這些人。但總的來說,只看看崇文的書的話,沒什麼大不了。”
卿如是聽進耳中,心底別有滋味,不是月氏還活在百年前,而是還在拿百年前的眼看待月氏。如今的月氏在經歷過帝時期后,也有所不同了。好比月隴西,好比郡主,月家人沒有想象中的那麼與崇文黨針鋒相對。
大多是迫于月氏“斬帝,清君側”的榮譽,不敢讓陛下曉得月氏里有人的思想產生了背叛。
可是,全新的生命在誕生,待那些迂腐的人攜著他們腐朽的思想死去,新的生命接的就是新的思想,一次次更迭后,哪怕是月氏,也會變得完全不同。
這就是崇文當年所說的“百年之后,天就容得下我們了”,原來如此。
卿如是穩了穩心神,反握住的手,迫切道,“可是,郡主知道陛下修建國學府是為了什麼嗎?陛下公示要招攬人才重新編修崇文作,卻讓月氏長老坐鎮國學府,難道不是為了……”
“為了銷毀?”郡主輕笑一聲,“你年紀輕輕,為何跟月長老似的,偏用百年前的眼來看待晟朝?月氏都變了,晟朝的皇帝為何不變?隴西難道沒有告訴你,那只是月長老的臆測,并不完全代表著陛下的想法?月長老不過也只是陛下手中一顆棋子罷了。”
卿如是稍沉,似有些了悟。
郡主接著道,“陛下張告示招攬人才是為了什麼?我來告訴你。崇文黨和月氏子弟看到這則重編作的告示,與此同時,看到月長老大張旗鼓地了國學府。他們都會猜測陛下用意何在,是否要銷毀作。”
“猜測過后,崇文黨會覺得這是再次宣揚崇文思想的契機,是屬于崇文黨的榮譽,應該去國學府放手一搏,盡力爭取;偏腐朽一派的月氏子弟或者信奉月氏思想的人會覺得,這是銷毀崇文作的大好時機,是復興月氏皇權至上思想的機會,也應該去爭取。”
“崇文黨和月氏子弟都會為了自己的信仰拼盡全力,不論結果。這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這是屬于月氏腐朽一派和崇文黨之間的較量,陛下想讓二者全力以赴,用自己的方式和力量證明給他看,這百年的難題,究竟孰對孰錯。”
稍作一頓,郡主拍了拍的手背,“你知道崇文先生當年為何要赴死嗎?他不是為了用命換取保住那些書的機會。我認為,在他的設想中,就算最后沒有保住那些書,他也已經為了他的信仰全力以赴過了。既然全力以赴過,那就不要在乎結果。如今過了百年,不就是新的景象了嗎?你們只需力一搏,不必在乎陛下最后會選擇哪方勝利,再過百年,就又是新的景象。”
話音落下,卿如是沒有回神,沉浸在的字句中,仿佛回到那些年聽崇文講學的時候。如果將今朝比作往昔,如今的結果是百年前造就的,那今日種下的因,再過百年也會結出果。
所謂“今日之勢,方興未艾”,崇文誠不欺。
卿如是停下腳步,俯一拜,“字字珠璣,郡主真乃妙人也。”
“快起來。”郡主扶起,頷首淺笑,“那以后,你多來月府中與我走可好?我的夫君偏就不是那等明智之人,他迂腐得很,我自己在府中看崇文的書也煩悶,若有人能來與我探討一二,會有意思得多。”
卿如是欣然答應,“我一定常來!”
郡主悄然回頭看了月隴西一眼,眸中含著自得與笑意。
他們正說著,不遠迎面走來一人,虛眸瞧著他們這邊,眼神飽含深意。
是月世德。
攙扶他的小廝似要避讓,他卻要迎過來,“不知郡主到訪……”
尚未說完,郡主打斷道,“昨日我也不知長老到訪。夫君待客不周,未曾請長老用過晚膳,就讓長老獨自回了國學府,實在失禮。”
“無礙。”月世德略一抬手,虛指了指月隴西和卿如是,“郡主這是……?”
“兩個孩子批審多時,陪我一時半刻,有什麼問題嗎,長老?”郡主的角揚著,微睥睨著月世德,淡淡的反問也頗有迫人意味。
“昨日老夫與將軍長談之事,將軍不曾告訴郡主?”月世德面有冷,“還是郡主并不把月氏族令放在眼里?”
“族令我不曾看見,只知道長老昨日來過月府,不曾用飯就走了。來去匆匆地,我心以為是商議什麼族中大事,心焦得不行,向夫君一打聽才知道,長老不過是來我月府告了把黑狀。被告的對象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夫君愚鈍,被長老三言兩語哄得不輕,惹得我與他爭執一通,雙雙氣傷了神,至今頭還暈著。”郡主輕了額,又兀自放下手,端站著,“如今在兩個孩子陪同之下,好容易緩了些心神,長老又要迎上來對我施。我這廂若是就地暈過去,長老還敢管什麼族令不族令的嗎?”
一通話半個字都不帶臟,卻將月世德噎得不輕。
徑自笑了下,又道,“長老年紀也大了,那些小孩子才玩的把戲就不要再搬上來,省得丟了臉面。雖然我不知道您究竟哪一點德高重,但總歸這四個字給您立了個碑擺在那的,那麼長老就請做好德高重之人應做的事,免得我將您上門講別人小話的事捅出去,反倒是您落個笑話。隴西,如是,給長老請安,為小輩,禮數還是得周全。請完了我們再走。”
月隴西和卿如是面不改,齊齊請了。
待走過一陣,卿如是由衷佩服,低聲嘆道,“郡主,你好生厲害。”
郡主淡笑著,“不過是尋常的際往來,嫁為人婦之后總得應對夫家背后一水親戚,必須能說會道,才鎮得住場子。待你為婦后,我會多教你些其中門道。”
卿如是點著頭,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仍是稀里糊涂地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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