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夏至, 才至卯時天便已然明亮, 永安街上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臨街店肆林立, 小攤頭的商販賣聲不絕, 畢竟是清晨,沒什麼暑氣, 大戶小戶的姆媽都是趁著此時來采買府宅里的需用。
夕水巷子因位置的緣故, 比起永安街的熱鬧景致是要遜一點, 但如今有了珽方齋這個舊書鋪子, 帶來了許多讀書人長駐, 倒也了一名地。
簡玉玨進國子監已有月余, 國子監監規律繁多,堂宇宿舍, 飲饌澡浴,皆有章程,不過幸好, 每周都有半日, 可持牌出一次。
這半日,簡玉玨都會到這珽方齋來,李掌柜的腰有素疾,他來的時候, 正值每周盤庫, 他便可以幫著李掌柜整理些舊書。
今日亦是如此, 不過如往常的每一次一樣, 上琰總是跟著簡玉玨一道來這書齋, 連李掌柜都與他稔了幾分。
上琰照例環臂靠在書齋的門沿,他一象牙白纻直綴,兼得俊容貌,頻頻引得路人側目,然而他對這些視而不見,只顧撥弄手中骨扇,時不時向屋。
他看著簡玉玨彎腰壘起舊的書冊,穿梭在一格格木架之間。
走到離門口最近的書架之時,窗外朝的淺輝,映在簡玉玨的水藍圓領袍的領褖,在他側打下一半的影,整個人就仿佛是個工筆畫描繪出來的俊秀男子。
說來也奇怪,簡玉玨做什麼作,都是讓人看不出鄙的。
上琰收回視線,手中折扇一收,“簡玉玨,你想清楚了沒有,我可是問了一個月了。”
“永安街最好地段的三進宅,你隨意挑,還是不夠麼。”
簡玉玨手上還提著幾本舊書,他眉頭微攏著看向門沿,聲音如湖水般溫涼,“上琰,你到底為何一定要我做你的食客?”
“因為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一個人。”也是最有可能封侯拜相的人。
簡玉玨聞言,作稍有一滯,隨即又開始清點書冊,纖長的指節輕點,似乎全然未將他的話放心上。
上琰見他不信,只兀自隨意地笑了笑,未再開口。
上家百年來世代營商,歷經兩朝,富可敵國,朝中自然是有倚仗,但如今皇上弱,朝局。
他是上家的嫡次子,是以只能是他步進朝堂,穩固上家在朝中的盤錯節。
見到簡玉玨的第一面,他就知道此人是可才,這種人識于微時,若能得他所用,以后必有裨益。
本來,他還沒有那麼求,但簡玉玨進了國子監之后,他的想法便愈加強烈。
國子監設班,分甲乙丙至戌亥,以十天干十二地支為名,共二十二個。
排在前列的自然是歲貢監生,末尾的是納貢,納貢則又分宦世家與富賈之流。
以簡玉玨青州解元之資,原本必然是天字甲班,但如今他是上琰繳了納貢才得以進來的,便是與上琰在最末的地字亥列。
可上個月末的窗課與堂課,簡玉玨竟然得了榜首,連天字甲班的頭名都塵莫及,這般的人,上琰怎麼會輕易放手。
...
書理得差不多,半日的例休也快到時辰了,簡玉玨朝向李掌柜,臉上帶著溫潤笑意,
“李叔,我先回去了,過幾日再回來。”
“誒,好好,不要回來了,要多讀書,多休息。”
李掌柜樂呵呵地看了眼兩個年輕人,低頭繼續算起自己的賬目,明日春梅丫頭可就要來取了。
簡玉玨說完,也不等站在門口的上琰,直直往巷子外口走去。
“走那麼快,不等等我。”
上琰趕上簡玉玨,走在左側,玉骨扇輕敲在他的右肩,誰知簡玉玨本不回頭搭理,上琰只得自己出聲,
“跟我去個地方。”
“不去,回國子監。”
上琰扯了扯角,這個人還真是從來不給他面子,他臉上笑意未改,聲音卻有些冷冽,“呵呵,你李叔的鋪子還開在那,你難道是想要我找人多去逛逛麼。”
話音落,簡玉玨停住腳步,他攏眉看向上琰,視線凝結冰。
上琰笑的隨意,“你看我也沒用,我本就是這般卑鄙的人,這些日子了,你還沒習慣?”
簡玉玨長袖下的右手拳,薄輕抿,最終還是回頭跟著上琰,只是那雙眸中的冷,縱是走在前頭的上琰看不見,都能到。
兩人沿著永安街向東,一直走到了一家綢緞莊,門匾漆金,裝飾豪華簇新,一看便知是家新開的店鋪。
上琰抬頭,輕讀道:“瑞裕綢緞莊。”
呵,他都沒聽說過,也只能湊活一下了。
上琰一錦華服進門檻,當然是引得莊里的小廝爭相上前來環擁側,不似簡玉玨邊空空。
“簡玉玨,這是京府新開的綢緞莊,這般好的位置,東西倒是不怎麼樣。”上家以鹽商起家,但獵甚廣,譬如宮里尚監的采買,也都是上家旁系分支在打理。
是以蘇家的綢緞莊在他眼里,也的確是太過普通。
簡玉玨眼神掃過這滿目綾羅綢緞,沒興起半分波瀾,“我不需要。”
他是沒想到,上琰威利,帶他過來竟是想替他做衫,可這些與他自己從估鋪買的舊衫又有何區別。
更何況,他也不需要別人的施舍。
上琰只當聽不見,朝著小廝道:“替他量,用你們店里最貴的錦綢。”
鋪子里的小廝眼見能掙錢,作勢就要替簡玉玨量,簡玉玨不喜人,他皺眉往后躲了一下。
“你要我來的,我來了,就算你做了,我也不會穿。”
說完,簡玉玨又是不留面地往店外走去,小廝心疼了一樁大生意,再見上琰神不善,忍不住數落道:“爺,這個窮酸書生就是不識好歹,瞧那服破舊的,還死鴨子。”
小廝頓了頓,笑嘻嘻道:“爺,要不要給您自己量一件。”
上琰角微揚,笑意卻不達眼底,“這種料,我還看不上。”
...
永安街的街尾,上琰終于是趕上了,他攔住簡玉玨,“你到底要如何,才能做我的食客,你為,不也是為了俸祿而已,我能給的起更多,你還想要多。”
簡玉玨是當真從未見過如此纏人的人,他抬眸,眼里平靜的春水終于裂了一隙,“上琰,欠你的束脩,我來日定會清還,但要我做食客,是絕無可能,你無須再費口舌。”
“你該知道,我可以讓你進國子監,也可以讓你現在就離開。”
“你也該知道,我簡玉玨從來都不在乎這些。”
“你....好,好!”
上琰怒極反笑,他被氣的不輕,第一次反向而行,轉頭走另一個巷子。
去國子監的路有許多條,他不是非得與簡玉玨一道,場亦是如此,既然此人如此不識好歹,那以后便各行其道,看誰最終能至巔峰。
***
國子監地字號戌班的宋陳久并著另外兩個同班同窗,剛才從賭坊里面出來趕著門回去。
那副意興闌珊的表,一看就知是輸的一不剩。
每隔好幾日,他們才能來玩上一陣,以往還有虧有盈,今日真是了什麼霉頭。
“宋哥,都輸了,這過兩日的飯錢還怎麼?”其后一個姓李的書生問道。
伙食費與束脩不同,是按月來繳的,他們往常也只能挪用這些銀錢去賭場過過癮,誰知今日不小心就輸了。
“我輸的可是最多的,都不知道怎麼再和我爹開口要錢。”宋陳久嘆了口氣,他爹是個五品的京,說小也不小,說大,那更是不大。
憑著納貢進了國子監,可心思還是不在學問上。
“哎,這可怎麼辦喲,愁。”
“你說我們怎麼就沒有那個新來的那個簡什麼的那般有福氣,聽說有人替他將能的一并提前全給了。”
“長得那小白臉的模樣,說不準就是哪家的小姐贈的銀錢呢。”
“哈哈哈。”
玩笑話好不容易沖淡了一些宋陳久三人的郁氣,笑了一陣,甫一抬頭就看到了一個人拐進巷子,那招搖的著,不正是上琰麼。
宋陳久眼前突然一亮,上琰他們誰不認識,以前和盧冠霖混的好,他們還不敢,現在嘛,都多久沒見他們一道走了。
別的不說,就他那慣來的錦華服,上沒點錢傍他們都不信。
姓李的書生拉了拉宋陳久的袂,“宋哥,他姓上,會不會是江南三州十六郡的首富那個上?”
宋陳久擺擺手,“哪有這麼巧,”
他繼而又道:“就算是,也不過是富賈之流,那是低咱們一等的,反正這也沒人瞧見。”
李書生還想再說,宋陳久已經走上前攔住了上琰,“上琰,這麼巧啊。”
若是以往,上琰大概會嬉笑著聊幾句,不過今日,他因簡玉玨的事心里實在是不爽快,神也就有些不耐,“什麼事。”
宋陳久無所謂他的語氣,道:“沒什麼事,我們就是想問你借一些銀子花花。”
上琰看了看不遠的賭坊,心下了然。
他突然笑了一聲,“我想給的人死活不要,你們這些廢倒是想要的很。”
“你在說什麼?你膽敢跟我再說一次。”宋陳久怒意直冒心頭,一把揪起上琰的領,只是他個子較上琰要矮,此時的作說不出的稽可笑。
上琰垂眸看著眼前的猥瑣男子,薄輕吐,“廢。”
“你一個銅臭商人的兒子,也敢罵我!”
上琰邪肆地笑了一聲,“你不知道,有錢和很有錢之間,也是有差別的麼。”
暗的護衛就快要出來,突然一道聲音傳來,上琰袖袍下的手輕輕一揮,那躲在暗的影子又退了回去,
“你們在這里干什麼。”
簡玉玨雙眸溫沉,看向宋陳久三人,似乎是不小心路過,眼里也沒什麼怒意,然而當他走近時,宋陳久還是有些心虛。
“我,我們幾個一道聊一聊,你不要過來湊熱鬧。”
簡玉玨一言不發地走近,只淡淡開口,“明律疏議卷二十一,若以手足毆人者,笞四十。”
“我們,何時打了”宋陳久撐著道。
簡玉玨看了眼上琰被宋陳久擒著的領褖,“毆人者,謂以手足擊人,其有撮挽頭發,或,擒其領,亦同毆擊,下手即便獲罪。”
“我可以公堂作證。”
宋陳久聞言立刻便懵了,這都沒打呢,都已經定了罪了?他及后看向后二人,亦是一臉疑。
畢竟誰會如簡玉玨一般,連明殷朝的律法都能背如此。
“算了算了,我與他也沒什麼好聊的。”宋陳久撐著面子,表訕訕地松開了手。
上琰搭上領,松了松領口,走之前側頭對著宋陳久三人幽聲道:“你們該謝他,救了你們一命。”
說完,他跑著上前對上簡玉玨。
“你怎的回來了。”
簡玉玨將出的名牌塞回到上琰的手上,“你的落在我這了。”
哦,上琰想起,他今日走之前嫌麻煩,就一并放到了簡玉玨的隨行書袋里,
“你方才說的那些,是不是誆他們的?”
“我從不騙人。”
上琰看著簡玉玨走在前面,說話時一本正經的樣子,突然笑了一聲,道:
“簡玉玨,你既然不肯做食客,那就做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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