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論,皇弟段雲重是比段雲嶂更淘氣一些的,可是一則他脾,打了幾尺便規規矩矩,而段雲嶂卻是個倔強脾氣,越打越氣;二則魏太傅對當朝天子寄予了更多的期待,難免之深,責之切。
當皇帝,可憐。
金第一日上堂,就像看景一樣,隻覺得一切都十分新鮮有趣。皇家這些男,在宮裏頭抑得久了,比宮外的野孩子更潑上幾分,魏太傅氣得手扶著脖子,半天才過一口氣。
金在角落裏拿出本《尚書》細細地看著,一邊想,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大抵都是在椅子上坐不住的,椅子對他們來說就像布滿了蒼耳。
想著想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心道這群貴人們大概不曉得蒼耳是什麽東西,改天該弄一顆進宮,在香羅殿前種一種。
偏偏這時候堂上剛好經曆了段雲重的一聲慘,正安靜下來,那一聲“撲哧”於是聽起來格外響亮。
魏太傅滿臉霾地飄了過來,後袍子泛起一白浪。
“皇後娘娘有見解?”
金傻眼。
“不是,實在剛才聽到老師講到妙,太過興了,忍不住歡呼了一聲。”垂首。
魏太傅冷笑:“皇後娘娘聽到哪一句妙呢?”
眾皇子皇皇帝紛紛轉過頭來,幸災樂禍地著在牆角的小黑胖。
“老師,您所講的句句妙,到哪一句,本宮倒不好說了。”
“噗”,有人笑噴。
魏太傅再近:“那皇後娘娘覺得妙在何?”
金歎氣:“老師,既是妙,便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隻怕本宮一說出來,那妙便如浮雲一般煙消雲散了,這可怎好?”
魏太傅眼角的花紋都搐螺旋紋了。
眼見著魏太傅拿戒尺的手再度握,坐前排的段雲嶂突然騰地站了起來:“老師!”
魏太傅和金都訝然回首。
“老師,朕覺得您剛才講的‘生則逸,不知稼穡之艱難’實在算不上什麽妙。曆朝曆代的皇室子弟,有哪一個不是‘生則逸’,難道沒有種過莊稼就不知道如何治理國家了麽?朕倒覺得這是周公對王的威嚇,是企圖讓王遠離權柄的手段罷了。”
十四歲的段雲嶂,容比兩年前更有棱角,嬉鬧的神也再難從他臉上看到。他站得筆直,無所畏懼地直視魏太傅。
金收到提示,立刻低頭撓土一樣翻書本。
魏太傅這一回氣得非同小可,拎著戒尺就衝過去了:
“周公先聖也是能隨便非議的?皇上你年紀尚,怎知先聖的一片良苦用心?”魏太傅莊重地一斂裾:“妄議先賢,當罰!請皇上手。”
段雲嶂很有骨氣地出手來。
金忽然了一聲:“慢著!”
“又怎麽了?”魏太傅怒瞪。
金訕笑:“本宮有一個問題想請教老師。”
“皇後娘娘請說!”
“那個……本宮聽說,周公名旦,乃是姬姓,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
“那麽周公的本名,原是蛋?”
滿座靜了一刻,爾後哄堂大笑。
魏太傅的臉上黃綠青藍紫織在一塊兒,十分彩。
金旁若無人地徐徐道來:“本宮覺得,周公先聖這種舍仁的神十分偉大。”
魏太傅上的胡須了一下,半晌才冒出一句:“怎麽講?”
“先聖說,‘生則逸,不知稼穡之難’,這句話,依本宮看倒不是教我們全去學種莊稼,而是要令在位者銘記在心,皇室的安逸是建築在百姓的辛勞之上的,如果不能夠將心比心,以百姓之福為天下之福,就無從治理好天下。”
魏太傅麵稍霽,臉上浮現了一興味:“那依皇後娘娘看,如何才能夠‘知稼穡之難’呢”
金默然沉了片刻:“皇宮之雖然沒有耕地,但栽種些花果,了解些水土還是可以的。而為君者更重要的是善察善,多聽多看,方能知道百姓的喜樂。”
魏太傅臉上漸漸出愉:“皇後娘娘說的極是。”
金再道:“譬如周公先聖,在這一點上就做得極好,足以為萬世之表。”
“哦?如何極好?”魏太傅臉上已經笑開了花兒。
“老師您想,蛋乃是普通百姓家最常見的養生之,周公先聖人生幾十年都活在‘蛋’這樣一個名字下麵,可見其察民意的良苦用心啊!”
據段雲重事後回憶,他從來沒有見過德高重的魏太傅出過那樣的神,想笑又不能笑,想怒又不能怒,十分糾結,糾結十分。
下堂的時候,段雲重低聲對段雲嶂道:“你這麽反周公,怎麽對周公的兒格外照顧?”
段雲嶂頓了一頓:“畢竟是個孩子,被打了手心,不好看。”
金離他們不遠,這兩句話,自然一字不地收進耳裏。
兩年來,金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穿著龍袍的年是名義上的丈夫。
人生苦難識字始
皇後宮裏的素方發覺皇後娘娘最近忙碌了許多,早膳得了,下午也不在皇城裏遛彎兒了,倒是一趟又一趟地跑文宣閣,晚上就寢也越發地晚了。
燭影搖搖,素方有些擔憂地遞上杯茶:“娘娘,這麽晚了還不歇下?”
“過半個時辰再歇。”
“娘娘您這是要考狀元?”素方不解。
金叼著筆抬起頭來:“老師說下個月小考。”
素方用帕子揩著臉上的墨跡:“小考又如何,皇後娘娘隨便考考不就是了?”
“你不知道,皇上上和老師賭氣,發了宏願,這次小考要取頭名呢。如果取不到,皇上就要在朝門和永徽門之間來回跑三趟。”
“那和皇後娘娘這般用功又有什麽關係?”
金咧開笑臉:“我想看看他來回跑三趟是什麽樣。”
素方一頭的汗。
自打進了尚書房上課,皇後娘娘和宮裏的公主們來往得就切起來了,就連皇上和二皇弟也偶爾會跑來香羅殿,跟皇後娘娘探討些學問上的道理,都說皇後娘娘對凡事都有些“獨到的見解”。可是素方卻從沒聽到什麽獨到的見解,隻是常看見一群人圍著皇後娘娘笑一團,皇後娘娘卻悠然自得地端起茶盅來飲茶。
這些改變,素方都一一向太後娘娘報備了,太後娘娘聽了,卻沉不語,半晌才道:“隨他們去吧。”
。
到了小考那日,人人都拳掌,卻不是為了取第一名,而是自家母妃都私下待過了,一定要助皇帝取得這第一名。若是真讓皇帝在皇城裏南北東西地跑上三趟,豈不是貽笑大方麽?
段雲重使了點小心眼,把金的位子挪到了段雲嶂的後,然後衝著段雲嶂拍著脯道:“皇兄放心,一切有我。”
段雲嶂甚是不屑:“就你?”
段雲重道:“就算我不行,還有小皇嫂不是。”
段雲嶂瞥了金一眼:“朕才不和你們同流合汙。朕要取頭名,自然要憑自己的實力的。”
段雲重歎氣:“皇兄,不是我說你,你和魏老師的腦筋本就不在一弦上,想讓他給你高分,難。”□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段雲嶂正要再說什麽,魏太傅已經抱著一疊卷子進來了。
於是金默默地在段雲嶂後坐下,心想有這麽多人幫襯,段雲嶂想不拿頭名都難。忽然覺得沒意思起來,答卷也有氣無力。
魏太傅兜了一圈,來到金桌前,瞧了眼金的卷子,出淺淺的笑意,又往前一步去看段雲嶂的,眉頭又慢慢鎖起來。
眾人都屏聲靜氣盯著魏太傅的神變,心道,皇帝陛下這回又該糟糕了。
段雲重見勢不好,便趁著魏太傅轉的功夫,往金桌上丟了個紙團。
金一愣,拆開紙團,便見段雲重衝他拚命使眼,分明是教把答案寫在紙團上。
金思慮再三,又看著前頭段雲嶂抓耳撓腮的樣子,終於狠下心,把自己的答案寫在了紙團上頭。想著既然作弊,總不能痕跡太過明顯,於是就索寫錯了幾個答案,又將自己的卷子塗改得更多。
就讓皇帝陛下得個第一名好了,誰讓他是皇帝陛下呢?
兜手把紙團扔回給段雲重,段雲重瞧了一眼,臉上出微笑,複又傳遞給段雲嶂。可憐魏太傅老眼昏花,況且雙眼難敵眾人,這一切進行得神不知鬼不覺。
後頭的半個時辰,金捱得極為難,幾乎要睡著。
到了時間,魏太傅咳了一聲,眾人便紛紛卷。金了卷子,眼風裏瞧見皇帝還在筆疾書,心裏一麵覺得好笑,不免又覺得惋惜。這回怕是見不著尊貴的皇帝陛下跑城門的景致了。
魏太傅敲了敲桌子,段雲嶂這才不舍地放下筆,將卷子吹幹一遍,站起來卷。豈料他剛一站起來,袍子裏便骨碌碌滾下來一個紙團,一直滾到前頭魏太傅腳底下。
魏太傅的臉瞬間變得很難看。
段雲重搶過來,一腳把紙團踢到一邊:“老師,您看今日窗外的飛鳥的怎麽特別殷勤呢?”
魏太傅哼了一聲:“二殿下今日堂上考試也考得特別辛苦吧?”老人家眼神時好時壞,偏偏最要命的當口眼尖得嚇人,當下走過去,把那紙團拆開來看,立時氣得渾唞。
“誰!誰幹的?”魏太傅像欺負的孩一般起來,“你們誰來解釋解釋,這是怎麽回事!”
眾人木然。
還能是怎麽回事,不就是皇帝著燒火,眾人暗中添柴那點破事兒麽?
魏太傅隻消一眼,就知道不論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是暗度陳倉的,這裏頭每個人都有份。老太傅瞇著眼睛靠近段雲重:“二殿下,不用說,這是您的手筆了?”
段雲重嘿嘿幹笑兩聲,心想他的屁回去又不知道要被母妃徐太妃翻來覆去問候多次。
魏太傅將紙團握在手中,仰天長歎了一聲,驀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水漣漣:“先帝爺啊!老臣有負您的重托,老臣管教不嚴,當先自罰戒尺。”老人家急怒攻心,居然拎起戒尺在自己手心上連打了三下,隻打得手心紅腫。
金慌了,連忙撲過去劈手把戒尺奪過來。
這一下包括皇帝在的所有人都傻住了。自從先帝賜了這金戒尺,還從來沒有人敢從魏太傅手裏把它奪下來過。
“你……你……”魏太傅手指唞地指著金,已經不知道說什麽了。
“那個……”金囁嚅半晌,終於把心一橫,把袖子一捋,將黑胖圓潤的手往老太傅麵前一。
“老師要打,就打我吧,那紙團,是我寫的。”
“什麽?”魏太傅難以置信地瞪著。
“老師,請責罰我吧,我……本宮要是一個疼,就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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