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 儂嘗這個……燒羊,烤鴿,檸檬南瓜派, 牛油甜迷迷, 不膩……還有這洋酒, 同治十一年的德國雷司令,比咱中國的酒好喝多了呀……”
在泰晤士河畔的一高級餐廳, 肩搭白巾的侍應生頭接耳, 悄悄議論那一桌著發型奇特的中國客人。
兩人年紀相仿,都是三旬五六年紀。男的留著及腰長辮, 圓白文秀, 穿著及腳踝的長袍。的清爽秀麗,舉止比容貌得多, 氣場上反而更勝一籌, 不像是他太太。
“噓, 清國外。小聲點。去拿最好的紅茶。”
“最好的紅茶”端上來,糖塊和鮮放在一邊。林玉嬋跟侍應生道謝, 沒放糖和, 先抿一口, 神復雜。
“這、這我家的茶吧……”
徐建寅差點笑噴。招手喚人, 用生的英文吩咐:“咖啡,咖啡。”
在他看來, 咖啡比茶好喝多了。
林玉嬋無奈搖搖頭。誰能想到, 這個大清國數一數二的洋務專家,帶隊研制出國產鏹水、新式后膛抬槍、并且一手規劃出山東機局的軍工大拿, 在飲食口味上如此崇洋外。
在號稱飲食沙漠的大英帝國能找到如此致的館子,也算他能耐。
扭頭看窗外。倫敦常年大霧彌漫, 偶爾散去一小會兒,可以看到嶄新靚麗的大本鐘。白金漢宮樓頂飄揚著巨大的英國君主旗,表明維多利亞王圣駕在此。圣保羅大教堂的圓頂清晰可見。整整一百年后,戴安娜在此為維多利亞王的曾孫媳。泰晤士河對岸,繁忙的鐵盧火車站上方籠罩著一層黑煙。
“還有這個,鵝肝,法國進口,你一定得嘗嘗。”徐建寅熱介紹,“公使館每個月有餐費補,花勿掉,都進老爺們錢包。我每天恨不得自己多長兩張呀。”
徐建寅目前任大清駐德使館二等參贊,主要任務是工程技考察,至今已外駐兩年,走遍了英法德等主要歐洲國家。在如似地吸收第一手西洋科技之余,他唯一的好就是嘗遍各地食。林玉嬋跟他多年未見,猛一看沒認出來,胖了一圈。
既然朝廷報銷,也不客氣。不過有些過于奢侈貴重的菜品,還是婉拒了。也許因為開局就是無產階級,有些東西在現代使用毫無力;在十九世紀,就有罪惡。
“還沒有謝你。”徐建寅練地切鴿,誠懇地說,“上次那個加特林機槍(Gatling gun),運回國,李爵相特地拍電報來,說太后都夸好。林姑娘,你的眼老好了呀!啥時教教我呀!”
林玉嬋笑道:“就為這個,把我到倫敦來吃飯?”
加特林機槍是國高科技產品,自南北戰時代開始廣泛應用,如今已是十分的新式軍械。林玉嬋偶然在紐約結識發明家加特林,猛然間覺得這名字耳。
于軍火方面雖然是純外行,但馬上意識到,這不是很多款戰爭游戲和電影里的經典武麼!直到二戰時還在用呢。
此時的歐戰云初歇,軍械市場百花齊放,良莠不齊。大清朝廷派人采購西方軍火,時常被騙被糊弄,幾個月萬里迢迢,買來一堆次品廢品。但也沒辦法。相關人才稀缺,在西方商眼里,清國政府人傻錢多,活該被他們忽悠得團團轉。
而林玉嬋十分確信,這加特林槍準不會掉鏈子。
但一個民間商人,還是子,沒法摻和軍火生意。思來想去,給當時在德國的徐建寅寫信,請他來國一觀。
徐建寅是行家,對這加特林機槍一見鐘,當即奏報回京,大手筆定了五十尊,請林玉嬋幫忙談判訂單細節。如今機槍運回國,誰用誰說好。連帶著徐建寅沾,名字上達天聽,連慈禧都夸了兩句,說等他回國,要好好獎賞。
徐建寅一心科研,雖然不會削尖了腦袋追求升發財,但當“升發財”這四個字從天砸下,多年的努力得到認可,還是砸得他滿心歡喜。
趕給林玉嬋回信道謝。見目前在紐約,想了想,自己手頭也沒什麼資源,唯有認識了一群靠譜的洋工程師、洋工廠老板,都是跟清政府有合作的。于是邀乘船前來倫敦,跟介紹認識一下。若有合作,可以蹭朝廷的順風車,給一個優惠價。
林玉嬋當然欣然從命。如今中國民族資本蓬發展,博雅旗下已有多間茶廠廠,自己也用積蓄投資參了本土的機廠及織布局。沒法像其他商人那樣捐捐功名,也不參加那些油膩的男人際,唯一的優勢就是訴諸科技,引進比別人更先進更高效的機械,方能和一眾資深商人買辦競爭。
當然……牽線加特林公司之際,按照軍火市場慣例,拿百分之五傭金的事兒,就不必跟大清朝廷匯報啦。
“對了,”徐建寅謝了,忽然輕聲問,“你在信里還讓我把阜康銀號里的積蓄提出來,到底為什麼啊?我老婆家里管錢,我怕嫌麻煩。”
“直覺。那個銀號風險過高。”林玉嬋很隨意地笑道:“就算沒事,你也不損失什麼嘛。”
阜康銀號是當今江南首富胡雪巖的產業。胡雪巖亦亦商,此時背靠左宗棠,正紅到發紫,有錢人爭相將自家積蓄存他的錢莊,以為穩妥。
但當林玉嬋聽說胡雪巖正在囤積生,試圖壟斷全國生市場的時候,就知道這位紅頂商人氣數將盡了。
無數歷史讀和紀錄片里都有描述,這場失敗的投機不僅葬送了胡雪巖的全部財富,更引發了全國的金融風。而在如今的1881年,上海投機風氣強烈,工礦企業票高漲。對新市的商戶來說,一夜暴富的機會遍地都是;而對林玉嬋來說,一切似曾相識。
雖然有錢,財富量跟胡雪巖不可同日而語,也無法以個人力量來對抗經濟大勢。于是開始逐步收自己的風險投資,儲存現銀,并且暗示親朋好友,盡快跟胡雪巖的產業切割關系。
但是這一切沒法告訴徐建寅。就算直說他也不會信。畢竟胡雪巖樹敵頗多,每天都有人咒他破產,不缺一個。
于是呷一口洋酒,只高深莫測地說:“我對崩盤這種事一向很有預。”
經商的買定離手,愿賭服輸,執意要火中取栗管不著;但徐建寅的那點積蓄可都是他冒著生命危險,一點一滴從實驗室、礦場、□□車間里掙出來的,不能就這麼被人拿去炒泡沫。
徐建寅看看那張沉著自信的面孔,又憶起之前的幾次理財建議,遲疑點點頭。
“好。我拍封電報回去。謝謝儂啊。”
邊有個做買賣的朋友也是福氣,幫他踩不坑。
林玉嬋被他敬了第三杯酒,笑著推辭:“你也太客氣。說吧。找我來什麼事?”
憑一批加特林槍、一封信的人,不至于請來倫敦公費旅游拉關系介紹生意。早就看到徐建寅腳下鼓鼓囊囊的公文袋,見他不好意思開口,自己反客為主,笑著看他。
徐建寅果然心虛,咳嗽兩聲,才扭道:“你……你和那位管著海關的赫大人,還好吧?”
林玉嬋微微蹙眉,看著他把一整塊可疑的酪往里送。
“有事嗎?”直接問,“跟這位打道,深淺不算數。他只講個‘理’。”
徐建寅又喝一大口雷司令,直接半杯下肚,這才說:“是買船的事。我這次來歐洲,其實是來買船的。”
琉球事變后,清政府下決心籌備海防,開始籌建北洋水師。江南制造局已經徹底淪為充門面的僚衙門。西方的艦船技反倒越來越先進。徐建寅此次公差出國,名為考察,其實另有一個任務:給朝廷訂購最優的軍艦。
徐建寅考察多國,最終青睞德國伏爾鏗船廠的薩克森級鐵甲艦。電報拍回國,卻被潑冷水。海關總稅務司赫德認為德國船造價太貴,是拿大清當羊宰,拒不撥款;赫德推薦英國制造的炮艇,說是價廉,三艘的造價才比得上一艘德國船。
徐建寅眼里只有數據,執拗地說:“那個赫大人本不懂軍事。我這次來倫敦,看到了他推薦的船型。航速慢,鐵皮薄,天氣不好時,開炮的后坐力怕是能把船掀翻。我……我懷疑他吃回扣。但是上都說,不可能的事,在他治下,海關最廉,一文錢都沒貪過。”
在徐建寅的簡單理科思維里,他覺得赫德是鉆錢眼兒了。要是林玉嬋面子夠大,必須幫他游說一下,讓赫大人迷途知返,別再外行指揮行。
林玉嬋扶額,輕輕閉眼。方才被徐建寅敬的幾杯酒開始上頭,在眼前冒金星。
軍艦啊……
跟蘇敏耳濡目染多年,倒是懂點船舶知識,但是完全不懂軍艦。
徐建寅見猶豫,有點著急,低頭翻包,找出個文件袋,啪啪幾聲,在面前拍了幾張紙。
林玉嬋看到文件袋上的“機”公章,心想完了,上賊船了。
侍應生很有眼力見地端下殘羹剩飯,抹了桌子,另由小車推來碎核桃仁加酸油蛋撻、咖啡和葡萄牙桃紅砵酒。
徐建寅直接給看了兩種軍艦的圖紙。
“儂瞧呀,這個速度,這個火炮的數量,還有這個鐵殼的厚度……靈活……”
林玉嬋:“等等。”
略過徐建寅手指下的一大堆參數,目定在德國鐵甲艦的外形素描上,忽然打了個激靈。
這船認識!
這不是定遠艦嗎!!
不僅歷史課本上見過。記得在高中時期,曾有重大新聞,說水下考古隊已確認甲午海戰中定遠艦沉船位置,出水一批沉艦文,正在打撈殘骸……
托考古學家的福,以及無不在的網絡自,定遠艦三百六十度還原后的模樣,一看便認得。
在如今的1881年,定遠艦還只是存在于圖紙上。是徐建寅考察多家歐洲船廠,選拔出的最優戰列艦。
毫無疑問,圖紙上另一艘相似的船,就是日后的“鎮遠”。
北洋水師的主要戰力。直接將清朝海軍提升到世界前列水準。
從來不知,這兩艘揚名后世的戰艦,竟然是徐建寅主持購買的。
毫不猶豫,指著德國圖紙,說:“當然這個好。”
徐建寅:“你還沒看英國的那個……”
“這個好。這是最好的船。”忽然眼眶微熱,提高語調,“只是有船還不夠,彈藥也要跟上,水師兵要足訓練,朝廷要居安思危,時刻備戰,不能等著別人襲……關鍵是,經費千萬不能讓人貪了,不然無米之炊……”
“這是自然的呀。”徐建寅笑道,“這都是最基本的兵法道理,武們都懂。咱們買了船,當然會好好保養,好好用的呀。”
林玉嬋笑笑,不知該再說什麼。
林玉嬋一眼就看上了他選的船。徐建寅覺得知己難求,高興得又悶半杯酒。
“所以儂答應去跟赫大人談……”
“赫德手下幕僚無數,肯定知道英國蚊子船不如你看上的薩克森級鐵甲艦。”林玉嬋幽幽地說,“他不是貪圖小利吃回扣。他只是貪功,想要在新的水師衙門組建之初,就進一手,確保自己的影響力。”
人是會變的。當初那個振振有詞“中國人的海軍要由中國人自己指揮,不能讓外國人手”的立志屠龍好青年,在大清的場爬滾打多年,倘若沒有澆灌出一點膨脹的野心,那是圣人。
既管錢又管兵,倘若讓他實現,他就是大清國第一實權在握的外人。
徐建寅:“那,那怎麼辦啊?”
林玉嬋能有什麼辦法。舊老板待不薄,但當他的私心開始跟中國的利益相沖突,還是知道該怎麼站隊。
當然,也不能得罪。海關是罩在所有生意人頭上的大boss。
抬頭,對徐建寅正道:“其實你只負責考察軍艦,不管水師軍事,對不對?其實你心里也清楚,以大清如今的國力,如果真的和列強全面開戰,弄到需要出整個北洋水師的地步……不管是薩克森級鐵甲艦還是英國蚊子船,其實都不是能扭轉戰局的關鍵……”
想起甲午海戰中,定遠和鎮遠艦的最終結局。徐建寅縱然無法親臨戰場,然而也必定會聽聞,他一個參數一個參數甄選出來的寶貝戰艦,像困一般癱瘓在威海衛外,一艘自沉,一艘被日軍捕獲、使用、退役后還將其零件在東京展示炫耀……
有必要麼?
徐建寅當然知曉的意思,輕輕一拳捶在桌上,濺出幾滴酒。
“以后怎樣我不曉得,但萬事總要有個開頭,才有希呀。如果從一開始就怯了,就不當回事,那如何對得起朝廷,對得起那些企盼強國的軍民百姓?我要做的,就是給他們一個最好的開頭。至于以后的事,自會有別人接手,也會做得不比我差。圣人說,君子思不出其位。至在我這里,一切必須盡善盡呀。”
他揚脖飲盡一杯酒,斯文的臉上現出獷的微紅,眼中閃著異樣的。
林玉嬋點頭,思索半晌,慢慢吃甜點,站起來。徐建寅連忙跟出去,簽一張大清公使館的條子,讓餐館日后收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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