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夫隊伍里多了個瘦小的孩。背著竹筐走在一群大男人中間,平白矮一大截。
王全追銀子心切,一時顧不上管。
茶葉是晚清時期中國對外出口的重頭商品。林玉嬋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茶葉堆集在一起。干燥的茶葉被得很實,一筐的重量至四五十斤。
抬竹筐,背起來,走到推車邊,蹲下,卸竹筐……
林玉嬋本以為,自己一個大姑娘家,腆著臉混進力夫的隊伍,至也得挨上十幾個白眼。但出乎意料,同行的力夫們對此沒什麼反應,只是斜了幾眼,然后各自干活。
走在街上,有人指指點點,但也沒人上來找麻煩。
雖然自古圣人言,人不能拋頭面,但真能做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都是生慣養的富家閨,屬于稀缺資源。在清末的廣州,街上隨可見奔波忙碌的勞婦,有的還背著孩子,跟男人一樣賣力氣。
而且林玉嬋瘦得前不凸后不翹,長頭發往腦后一盤,乍一看像個發育不良的小伙子。更沒人注意了。
力夫們面黃瘦,臉上沒有表,五仿佛都是靜止的。薄薄的蓋不住凸出的骨節,每一次用力,手臂上都繃出青筋。他們穿著破爛衫,竹筐送上后背,一節節彎的脊梁骨清晰可見。
走在邊上,清楚地聽到好幾個人肚子里咕嚕嚕的。
說是包吃包住,力夫的住林玉嬋沒見過,應當是在一起的大通鋪,因為他們上都帶著同一種臭味兒。
裝卸完了所有的竹箱,日頭已經爬上最高的榕樹頂,烤得人頭皮火熱。
林玉嬋跟著車,一路微微下坡,走了約莫十分鐘,便到了珠江江畔。只見碼頭參差,立著“珠江擺渡”、“香港小貨運”之類的招牌。商鋪林立,行人如云,船舶往來,路上兼走著鴨鵝狗,熱鬧非凡。
……和兩個世紀之后的珠江江畔差不多。突落寞。
其中一棟雕花砌門的三層大商鋪最為豪華,繡旗上寫著大大的兩個字:德。
從側門進后院,有人招呼:“開飯了!”
力夫們的臉上總算有了點活氣兒,紛紛現出期待的表,著脖子湊了上去。
桶里是稀得亮的小米粥,配上咸死人不償命的醬菜,還有是得像牛皮的地瓜干。
力夫們掉手上的黑泥,狼吞虎咽。吃飽了飯,才偶爾有人用濃重的方言聊幾句天,抱怨天氣熱。
林玉嬋得前后背,開圍著木桶的幾個大后背,搶出一碗粥和一把地瓜干。
午飯管夠,倒是沒人跟搶。大伙只是麻木地看幾眼。
林玉嬋找個角落蹲著,默默灌了一肚子稀粥。喝得太快,全的涌胃部,子一陣陣發虛。
病去如。想:得快點健康起來。
隨后有人招呼“上工了”,力夫們匆匆塞進最后幾口飯,然后從院子了個后門,便是倉庫。倉庫大廳被木架子整齊地分隔一片片,側開著幾扇門,偶爾有人拿著鑰匙進出。那門里又是一番天地,大概是制茶間,有爐灶、笸籮、桌椅板凳之類。
除了林玉嬋背來的那批竹筐,地上還散落著許多不同樣式的竹筐、竹箱、背簍,都裝著茶葉,想來是從不同茶農那里收來的。
力夫們將茶葉統一倒印有“德”字樣的布袋里,然后扎上口,背起來,一個個爬上梯`子頂,鉆進貨架,匍匐著子,將茶葉塞進貨架最里層。
梯`子人多。背布袋爬梯`子又是力活,因此只是最強壯的幾個力夫在爬來爬去,剩下的在底下無所事事。
其中一架梯`子支得格外高,大伙畏高,都不上去。
一個茶行伙計用臟兮兮的巾汗,催促:“都瞎啦?來個人,把貨擺上去啊!”
然而力夫們就像一群綿羊,聽話是聽話,耍賴的時候也眾口一詞。
“等黃大個兒吧。”一個人聲氣地說,“我們爬不了那麼高。”
力夫們歪在墻歇著,茶行伙計罵罵咧咧,轉頭又看見林玉嬋,更沒好氣。
“誰把娘們放進來了?”他左右看看,“這誰的婆娘,趕領走!”
林玉嬋想也不想,答:“來干活的!”
幾下爬上那最高的梯`子,趴在貨架上,朝下手。
“陳阿福大哥,遞個袋上來!”
據一上午的觀察,挑了個最老實,最逆來順的力夫。
被點名的陳阿福懵懂地一抬頭,“啊?”
“給我遞個袋!不用爬梯`子,遞過來就行。”
陳阿福頂著個忍氣吞聲的臉,不聲不響地舉起一個布袋。
林玉嬋:“上來兩步。我接不住。”
看到陳阿福了,似乎很想問“你是誰,你憑什麼指揮我”,但他終究一聲沒吭,聽話地爬了兩步梯`子。
林玉嬋正好接住布袋,轉推貨架里面。材瘦小,作比其他力夫敏捷。
在超市打工的時候,上貨速度就是最快的。
陳阿福還在梯`子底部犯愣。林玉嬋把目轉向第二個力夫。
“李發財大哥,把那個袋遞給阿福。”
李發財斜眼看一眼,咕噥了幾聲,什麼“黃大個兒”。
林玉嬋催促:“晚些大掌柜的要來,咱們起碼做出個干活的樣兒。”
李發財倒是看到早間和王全在一塊兒,將信將疑地點點頭,按照的指點,遞了一個布袋給陳阿福。
長長的梯`子上,構筑了一個小小的流水線。李發財和陳阿福只需要將布袋左邊轉右邊,不用費力爬上爬下。林玉嬋在最高拉起布袋,再搬上貨架,靈活地放置得整整齊齊。
這架梯`子的運貨效率一下子提高好幾倍。
茶行伙計覺得有趣,抬頭看了好一會兒。
其實別的力夫未必想不出這種合作方法。但是貨架和梯`子都十分狹窄,容不得一個大小伙子穩當地立在上面。只有林玉嬋這種型的,才有可能把自己固定在上面來來回`回。
一把汗,趁著勞的間隙四看看。
這個貨倉巨大而簡陋,看起來沒有什麼防防水設施,只是一排排簡單的木板而已。
盛夏天氣,茶葉易腐。就算是貨倉通風涼,這些茶葉也無法長期存放。
看來這些都是短期即將割的貨。
一個布袋半人高,一層貨架放五袋,一排兩層,全倉大約二十排。
“一天就收來幾百袋茶,真是大戶啊。”林玉嬋默默算了一下,“他們有多個分號?”
忽然門口。有人:“掌柜的來了!”
王全終于追回了他的銀子,推著那油膩膩的眼鏡,前來視察倉庫。
“都給我擺整齊了!”跟邊人吆喝著吩咐,“晚上誰值班都不許懶!倉里的茶葉都是有數的,再丟一兩,通通送你們見!……炒茶的呢?怎麼還不上工?……”
王全檢查力夫們搬運茶葉,忽然看到——
“……咦?”
他瞇起眼睛,盯著那個不同尋常的流水線,以及梯`子頂端那個靈活的瘦子,登時怒不可遏。
“哎,你怎麼在這兒?快下來!”
林玉嬋跟著力夫隊伍出院子的時候,他本以為想要逃跑。逃跑他不怕,德行生意遍布全城,稍微跟下人吩咐一聲,就有千百雙眼睛幫他找人。找回來再狠狠教訓一番,不愁不聽話。
誰料不但沒跑,還在兢兢業業的干活!這是唱哪出?
林玉嬋跳下梯`子,厚皮厚臉地說:“掌柜的,你問問他們,我方才扛了多袋茶?”
王全四看了一眼。力夫們見掌柜的來了,都開始勤勉工作。但很顯然,林玉嬋這個工作小組裝卸的布袋數量遙遙領先,一目了然。
王全眉頭凝麻花,輕聲命令邊小廝:“把這妹仔弄走!”
林玉嬋守著梯`子不下來,梯`子窄小又搖晃,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倒也沒人肯冒然上去捉。
茶行伙計中有大膽的,輕聲問:“掌柜的,這仔是誰家的?干了一上午活了,倒勤快。”
王全冷冷看一眼,再次命令:“給弄下來!”
林玉嬋自己順著梯子跳下來,誠誠懇懇地說:“掌柜的,我可以在這兒給您運貨,不要工錢。您算算這筆賬,值的!”
小告訴,像們這種買斷的妹仔,到了年紀都要被主家拉去配人。至于嫁給小廝還是長工還是門口送菜的,抑或是麻雀變凰被主人收房,看命。
林玉嬋在大清,底線一路下降。如果“不嫁人就死”,那還是生命誠可貴;但問題在于,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已經見識過了;自己的區區十五歲年紀,要是真去全職給人“傳宗接代”,那大概率活不過平均壽命。
所以不能走這條路。寧可出賣力氣來換生存。
想,自己能跟別人干一樣的活兒,吃的不比別人多,這麼香噴噴的剩余價值,大有剝削的空間。
資本家逐利,王全沒理由不答應。
王全卻毫無資本家的覺悟,焦躁地扇扇子,抓著的胳膊就往外拖。
“我又不缺錢!德行里什麼時候有人干活?晦氣不晦氣!來人!”
林玉嬋驀地抓住門框,抬頭問:“你還是要賣掉我?”
王全冷冷哼一聲。
林玉嬋深吸一口氣,小聲說:“那好,轉日人家問我為什麼齊家不要我,我可就實話說……”
王全臉一變,“閉!”
“……是齊家爺沒錢贖青樓姑娘,他們家王掌柜揣上意,給爺找來一個長得差不多的良家。誰知爺只是一時興起,轉頭不要了,他們只好把我賣了出來——王掌柜,這話要是傳到老爺耳朵里,您可得想好了怎麼答。”
王全的臉青一陣白一陣,“我、我打死你……”
話沒說完,他自己先閉。十五兩銀子啊,摔個碗還能聽響兒呢。
況且,萬一爺回心轉意呢?
林玉嬋抓住他這一點猶豫的間隙,搶著說:
“要麼您把契給我,放我白走;要麼就留我在德行干活。您放心,我守口如瓶,絕不出賣您和爺。”
王全萬沒想到,這個妹仔是他親自相看、親自買的,買的時候還膽小如鼠,哭都不敢大聲;誰知病死一趟,怎麼變得這麼伶牙俐齒,還知道威脅他!
茶行伙計探頭探腦,小心道:“掌柜的,前臺有客……”
王全吹胡子瞪眼,無奈拔步就走。林玉嬋跟在他邊。
“掌柜的,留我了?”
王全整了整領和辮子,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想干活是吧?。”他瞇起眼,角咧出一個險的笑,“但我這里可只有大男人,大伙解手都在庫房后面的小巷子里……”
林玉嬋一愣,回想上午送貨,經過某個地方的時候,確實沖鼻一子……味道。
王全:“你要是能跟力夫兄弟們一起吃喝拉撒,我就留你,哈哈哈!”
說著推開前臺鋪位的門,揚長而去。
林玉嬋咬牙切齒,一時間沒轍。
更不妙的是,中午灌的兩碗稀粥,現在早就消化得七七八八。留下一肚子水,現在好像有點無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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