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鋪子那邊總計挖出七口水井,井水甘甜,冷氣森森。
傳言那個曾經在騎龍巷住過一段時間的阮師傅,是會鑄劍的神仙,連朝廷也敬重得很。禮部老爺和小吳大人,都曾經親自去拜訪過。所以阮師傅的份不簡單,絕對假不了。很多人都想著把孩子塞進鐵匠鋪子,只可惜已經不招人了,不過阮師傅倒是有次去鎮上買酒,挑中了兩個孩子做學徒,第二天酒鋪子就人滿爲患,全是大人長輩拎著自家孩子,問題在於也沒人真正買酒,全眼等著阮師傅能夠看中誰,孩子可不管什麼前程不前程,撒鬧得歡,飛狗跳吵翻天。
小鎮其實在縣令吳鳶出現之前,只知道自己是大驪子民,龍窯是爲大驪皇帝家裡燒製瓷,僅此而已,其餘一概不知,小鎮人員流通極,本不存在什麼拜訪親戚、出門遊學、遠嫁他鄉,書上不教,老輩不說,世世代代皆是如此,四姓十族當中知道一些幕的人,更不敢泄天機。
那些本命瓷被挑中的幸運兒,能夠走出去欣賞外邊的大好河山,在驪珠天破碎下墜之前,本沒有錦還鄉的機會,這是小鎮四方聖人早年訂立的規矩之一。
如今按照縣衙張的告示和識字之人的講解,才知道以前是因爲龍泉縣的山路,太過險峻,如今朝廷花了大力氣纔開通道路,是爲了開山一事,要把那些山頭送給某些相中此地風水的大人,與此同時,縣衙禮房吏員爲首的一撥人,開始爲轄境百姓講解各種規矩,應該如何與外鄉人相,
比如不可胡對著外鄉人指指點點,稚不可衝撞街道行人,絕對不許擅自外鄉人的坐騎等等,如果一旦出現任何爭執,百姓則必須如實向龍泉縣衙稟報,不可自作主張,府會秉公理。
四姓十族對此並未展出太過熱,更沒有幫著縣衙出面做點力所能及的意思,更多還是冷眼旁觀,至於是不是等著看縣衙鬧笑話,就只有吳鳶和那幫老狐貍肚子裡清楚了。
小鎮的巨大變化,對自在兵家祖庭風雪廟長大的阮秀而言,不深,或者說也不在意。
自從遇到某個矮冬瓜之後,就心鬱郁。
那蠻橫婦人大搖大擺去了陳平安家的宅子不說,還把院門和屋門銅鎖都給弄壞了,之前跑去給兩棟宅子打掃的時候,剛好撞到那撥前去換鎖的人,阮秀氣得柳眉倒豎,跑上去講道理,那幾人彷彿知曉的份,畢恭畢敬道歉賠禮,但是幕後罪魁禍首到底是誰,擺出一副阮小姐你就算活活打死我們也不敢說的無賴架勢,這也就罷了,阮秀要他們出舊鎖和嶄新鑰匙,回到鐵匠鋪子,就到那個矮冬瓜,竟敢還有臉笑瞇瞇說是自己不小心,纔打壞了銅鎖。
阮秀還依照約定,僱人修繕泥瓶巷一棟無人居住的破敗宅子,屋頂塌陷出一個大,房樑腐朽,紅漆剝落。阮秀要那些小鎮出的磚瓦匠,仔細修補,小心添磚加瓦,最後實在不放心,還專門盯著他們做事大半天功夫。
再就是相鄰的歲鋪子和草頭鋪子,都掛名在了陳平安名下,兩間老字號鋪子的老夥計,走得七七八八,只得另外僱傭夥計,不敢挑選一些油之輩,便讓自家劍鋪的人,推薦了些本分卻手腳伶俐的婦人,幫忙打理生意。
歲鋪子繼續販賣各式糕點吃食,草頭鋪子則繼續兜售雜項件,文玩清供、古琴字畫,五花八門的東西都有。
阮秀只要劍鋪沒事的時候,就會趴在某一間鋪子櫃檯上,怔怔出神,很多時候大半天時就這麼悠悠然流逝。反正不用招徠生意,也不擅長跟人討價還價,事實上這兩家鋪子都屬於陳平安的家底,青恨不得一塊糕點賣出幾兩銀子的天價,只不過終究是心淳樸的,沒好意思這麼做,只是猶豫著要不要幫他找幾個懂得察言觀的人,幫著鋪子多賺些錢,但是又怕那樣的人,他回到家鄉的時候,會不喜歡。
因爲他不是那樣的人。
就連糕點也沒那麼饞貪吃的,所以原本圓圓潤潤的下,逐漸有些尖尖的了。
如小荷出尖尖角,清新人。
阮邛倒是幾次提起,要是覺得小鎮這邊悶得慌,可以去神秀山橫槊峰那邊走走看看,山水風還不錯。只是一直提不起這個勁兒,一直拖拖拉拉,阮邛也就作罷。但越是這麼渾渾噩噩,打鐵鑄劍的時候,反而越是聚會神,神意充沛,境界攀升更是一路高歌猛進,這才讓阮邛放下心來,既然於修行是好事,他就不會去指手畫腳。
因爲一個凡夫俗子的墳頭,早已青草蔥蔥,甚至子孫也已白髮,可是曾經同齡的修行有之人,卻依然還是子貌的景。
阮秀這兩天更加心煩,因爲每次來到鋪子發呆,都會有人來打攪。
是一個腰間別有一支硃紅長笛的年輕人,錦玉帶,頭戴紫金冠,很趾高氣昂的作態,可是這個人的樣子,倒是忘了,或者說從來沒有認真看過。
因爲阮秀自從年記事起,就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人了。因爲爹是阮邛,不但是風雪廟大修士,更是東寶瓶洲首屈一指的鑄劍師。
不過到了這裡後,阮邛跟說過,已經跟大驪朝廷打過招呼,在甲子之,大驪不可以對外大肆宣揚,用他阮邛這塊金字招牌來謀劃什麼。一旦被他阮邛發現,商量是可以商量,但是結果如何,阮邛不會保證。在阮邛在天下墜淪爲大驪版圖之後,那場廝殺,不但殺得周圍修士肝膽裂,其實連大驪朝廷和更遠的山上勢力,都已領教過聖人阮師的脾氣,沒人願意拿命來跟阮邛講道理,敢這麼做的人,要麼被阮師在自己地盤上名正言順地打死,要麼被扯進地界明正大地打死。
都不用阮邛直說,大驪那一小撮真正的大人,其實心知肚明,這位從風雪廟離出來自立門戶的聖人,真正的逆鱗所在,是他那個公認天資卓絕的兒。若非阮秀的緣故,阮邛當初絕對不會從風雪廟離開,從齊靜春手裡接手驪珠天,因爲當時沒有誰會將坐鎮這座小天視爲差,那意味著一修爲和境界到天道制,能夠維持境界不跌落、魄不朽壞,已是極致。
當然,齊靜春是例外,很大的一個意外。
既然阮邛的命脈是他兒,所以如今大驪刻意幫忙保,絕不敢輕易對外提及阮秀的名字。
於是就有不明就裡的傢伙,無意間逛到小鎮騎龍巷的草頭鋪子,見到那位馬尾辮後,立即驚爲天人,心想一間鋪子的罷了,份撐死了也高不到哪裡去,以他的容貌談吐和世背景,還不是手到擒來,讓對自己一見鍾,心甘願做那紅袖添香的奴婢,素手研磨的丫鬟?
不過他到底是負家族使命,來這裡買山頭,而且小鎮如今藏龍臥虎,不說那位高高在上且脾氣暴躁的兵家聖人,大驪禮部和欽天監的人都在,據說連縣令都是大驪國師的得意門生,所以這位公子哥謹守父輩的叮囑,到了小鎮,夾起尾做人,真要闖了禍,家族連收也不會做。所以他絕不敢像在自家轄境那麼敢胡作非爲,再說了,強搶民什麼的,他做起來雖然門路,可真的很無趣。
這位自詡風流的年輕公子哥,估計打破腦袋也想不到,那個看上去傻乎乎的慵懶,竟然姓阮。
他今天又過門檻,裝著在一排排百寶架上挑選心儀件,然後裝著跟一位婦人砍價,最後笑著開口,跟那位像是小掌櫃的青姑娘打招呼,輕輕揚起手中那塊有眼緣的書案清供石,一手高,卻是雲頭雨腳人腰的模樣,定價三十兩銀子,他問那能不能便宜一些,三十兩銀子實在太貴了些。
實則對他來說,三十兩黃金又算什麼?
阮秀頭也沒擡,淡然道:“不能。”
男子故作瀟灑地聳聳肩,說這石頭他買了,最後他又挑了兩樣件,又問那買了這麼多東西,總該便宜一些吧?而且他要在小鎮常住,肯定是回頭客的,所以會經常顧生意……總之囉裡囉嗦一大堆,櫃檯那邊阮秀聽得心煩,還是不擡頭,淡然道:“東西可以買,照著價格付錢便是,話說。”
那年輕公子哥不怒反笑,呦呵,看不出來,還是一匹貞烈的胭脂馬?
他還真不生氣,只覺得激起了自己的求勝心,本來買山一事就板上釘釘了,他不過爲財大氣的家族個臉畫個押而已,爲何不找點無傷大雅的樂子?於是他讓婦人將三件東西打包後,離去之前,笑道:“這位姑娘,我明天還會來的。”
阮秀終於擡起頭,第一次正視他,“你以後別來了。”
年輕男人饒有興致地凝視,真是一張越看越喜歡的臉龐,絕對不是家裡那些庸脂俗可以媲的,所以他笑瞇瞇道:“爲什麼?”
阮秀臉平靜,“這家鋪子是我……朋友開的,所以我可以決定歡迎哪些客人進門,不歡迎哪些客人來礙眼。”
那人指著自己鼻子,笑容更濃,“我礙眼?姑娘這話從何說起。”
阮秀重新趴在櫃檯桌面上,揮揮手,“你走吧,我不想跟你這種人說話。”
鋪子外邊站著一位材高大的健碩男子,滿臉不悅和戾氣,冷冷看著那個不知好歹的市井。
年輕男人笑著朝那名扈從擺擺手,眼神示意他別嚇著自己的盤中餐,付完賬後,他走向門口,不忘回頭說道:“明天見啊。”
阮秀嘆了口氣,站起,繞過櫃檯,對那個剛剛出門檻後轉站定的傢伙,說道:“我勸你以後多聽聽別人說話。”
年輕男子看著那令人驚豔的婀娜姿,慨自己這趟真是豔福不淺。
至於說了什麼,他自然聽見了,只是沒有上心,更不會當真。
那名扈從驟然間繃,頭皮發麻,如芒在背,正要有所作,只見青和自家公子一起衝向了騎龍巷對面的牆壁。
他眼睜睜看著公子被那一手按住額頭,最後整個人的頭顱和後背,全部嵌那堵牆壁之。
年輕公子哥瞬間失去知覺,七竅流,他背後牆壁被砸裂出一張巨大蛛網。
對著翻白眼暈死過去的男人說道:“以後要聽勸,聽明白了嗎?嗯?還是不聽?”
高高擡起一,又是一腳迅猛踢出。
本就可憐至極的公子哥連軀帶牆壁,一同凹陷下去,很是慘不忍睹。
收回,轉走向鋪子,對那個毫不敢彈的高大扈從說道:“人擡走,記得修好牆壁。”
那武夫第五境的扈從,嚥了咽口水,連一句狠話都不敢說。
他只是明面上的護衛,真正的頂樑柱,是一位外姓家族供奉,如今還跟諸多勢力一般無二,去了山裡,跟隨在大驪禮部侍郎和欽天監青烏先生屁後頭,既是與大驪朝廷聯絡,也是象徵查看那兩座重金購得的山頭。
不是第五境武人爛大街,誰都可以欺負,而是這位馬尾辮小姑娘的出手,太過恐怖了。
要知道自家公子已經躋第四樓,雖然比不得那些仙家府邸的真正天縱奇才,可只要最終能夠躋第五樓,那就等於擁有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資質,畢竟在武人輩出的大驪版圖上,練氣士比起武人,要吃香太多。所以那兩座山頭,會是自家公子的龍興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