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一小,就連揹簍也是一大一小。
在所有人的視野當中,兩人愈行愈遠。
南下大隋。
一路上,小姑娘碎碎念念,說過了小鎮趣聞趣事,終於說到了遊學一事,跟陳平安老氣橫秋道:“讀書人負笈遊學,年紀大一些的,都需要仗劍防的,而且也能夠彰顯自己文武兼備。”
陳平安樂了,“對啊,那是你們讀書人,我又不是。”
小姑娘愣了愣,一下子沉默起來。
好像這個真相讓很灰心喪氣。
————
崔瀺在小鎮酒肆買了一壺上好的燒酒,慢悠悠晃向二郎巷。
到了那棟袁家祖宅,崔瀺開鎖的時候,作停頓了一下,最後仍是笑著一推而開。
他快步走,關上門後,走到水池邊,看著那位站在正堂匾額下的男子,虛無縹緲,流溢彩,崔瀺坐在池邊的椅子上,打開酒壺,聞了聞,這才轉頭笑道:“哪怕只剩下一縷殘餘魂魄,可是不請自來,擅闖私宅,終非君子所爲啊,齊靜春,齊師弟,對不對啊?”
那人轉過,面容依稀可見,正是氣度風雅的學塾教書先生齊靜春,也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道的山崖書院山主。
齊靜春微笑道:“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戲給吳鳶看,其實是給我看,累不累?”
崔瀺搬了張椅子坐下,笑瞇瞇道:“哦?那你看出什麼了?”
齊靜春站在水池北面,和坐在南邊的崔瀺面對面,問道:“你爲何會從練氣士十二樓修爲,跌落境界,一路掉到十樓境界?”
崔瀺斜靠著椅子,搖晃著兩手指夾住的酒壺,“還不是咱們那位學究天人的先生,誰能想到你其實早就別開生面了,所以先生的神像不斷往下,你非但不到影響,反而境界一直往上攀升,倒是我,叛出師門那麼久,反而一直沒能離他老人家學派、文脈的影響。最讓我絕的事,是我發現這輩子都沒希憑藉自己的學問,倒或是勝過先生。怎麼辦?我總不能眼睜睜給先生陪葬啊,問題在於先生的神像倒塌,影響之大,不像是一顆石子砸在湖水當中,而是一座山峰倒湖水,浪花之大,除了你這種已經上岸的人,幾乎沒人躲得掉,我更是如此。於是我就想了一個小法子,齊師弟,你以爲是?”
齊靜春點頭道:“借他山之石攻玉,破我執。”
崔瀺眼神一凜,停下搖晃酒壺的作。
齊靜春嘆了口氣道:“最好的結果是你的學問,過先生和我齊靜春,得到天地人神的認同,但是很可惜你做不到。其次,是你希先生這支文脈,斷絕在我手上,然後由你接手拿走,哪怕到不了先生在文廟裡的高位,總好過一個所謂的大驪國師千萬倍。最後,則是以某人爲自己的影子,然後真定,作佛家觀想,那人若是能夠堅守本心,就等於你在某一個坎上堅守住了本心,最終爲你重新由十樓登高進十一樓的大道契機。”
齊靜春搖了搖頭道:“崔瀺,是不是覺得自己這筆買賣,怎麼都是穩賺不賠的?我知道,你已經安排好後手,哪怕陳平安依舊能夠保持心境純澈堅定,你一樣會安排後手,比如儘可能放大那些蒙的缺點,不斷損耗陳平安的心境,如以石磨鏡,使得鏡面糙不堪,最終支離破碎,那麼陳平安一旦是我選中薪火相傳的讀書種子,你就可以大功告,將先生和我齊靜春的文脈氣運,悉數收囊中,遠遠比第三種手段,佛家觀想的最終果,要大很多。”
崔瀺臉鐵青。
齊靜春笑道:“你如果願意選擇現在放手,我可以答應讓你達第三種結果,雖然相對最差,但是對你崔瀺來說,到底是天大的好事,這麼多年機關算盡的蠅營狗茍,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崔瀺站起,冷笑道:“齊靜春,你一個即將魂飛魄散的東西,半人半鬼!也配跟我談條件?”
齊靜春臉如常,“最後給你一次機會。”
崔瀺臉猙獰道:“你敢壞我心境?!”
齊靜春神傷,輕聲道:“崔師兄。”
崔瀺猛然將手中酒壺砸在地上,向前踏出一步,手指向隔著地上一座水池、天上一口天井的齊靜春,厲道:“我不信你齊靜春能贏我!”
齊靜春一手負後,一手拂袖,那些在崔瀺腳邊流淌的酒水水池,呈現出一道漣漪陣陣的玄妙水幕。
與之前崔瀺如出一轍。
不愧是昔年的同門師兄弟。
舉手擡足,皆是讀書人的風流寫意。
水幕中,是揹著揹簍的年和小姑娘。
紅棉襖小姑娘側著走路,正在揚起腦袋跟年問這問那,問東問西。
草鞋年笑著耐心回答小姑娘一個個天馬行空的奇怪問題,如果遇到不懂的難題,年就會說不知道。
年不覺得丟人,小姑娘也不覺得乏味。
齊靜春問道:“崔瀺,還沒有明白嗎?”
崔瀺死死盯住那副畫面,臉蒼白,脣抖,喃喃道:“這不可能!”
最後他擡起頭,眉心有痣的年國師,那張清秀臉龐扭曲到猙獰可怕的程度,“齊靜春,你竟然選了一個人作爲自己的唯一嫡傳弟子?!”
齊靜春向那張本就陌生的年臉龐,笑著反問道:“有何不可?!”
崔瀺深呼吸一口氣,角翹起,“可是年心不變,大不了我撤去所有後手,相反還一路上幫他找尋磨刀石,我一樣能贏!只是贏得一些而已。怎麼,齊靜春,難道你爲了阻我大道,還要反過頭來坑害那陳平安?”
崔瀺臉癲狂,得意至極,“哈哈,我與那泥瓶巷年,可是榮辱與共、慼慼相關的關係,齊靜春,你怎麼跟我鬥?!”
齊靜春平淡道:“我勸你現在就斬斷這份牽連,現在收手還來得及,最多從十樓跌到六樓,還算留在中五境當中。”
崔瀺臉沉道:“齊靜春,你失心瘋了吧?”
齊靜春瞥了眼崔瀺,嘆了口氣,出併攏雙指,輕輕一晃。
畫面中的草鞋年和紅棉襖小姑娘毫無察覺,但是崔瀺眼睜睜看著年頭上,突然多出一支碧玉簪子,悄然別在髮髻當中。
崔瀺滿臉呆滯、震驚和恐懼,出手,巍巍指向齊靜春,“齊靜……”
他甚至死活都說不出最後一個春字。
剎那之間。
道心失守幾近崩潰的崔瀺七竅流。
跌坐回椅子上,崔迅速在前雙手結寶瓶印,沙啞道:“安魂定魄!”
齊靜春擡起頭,向天井,沒有看著慘不忍睹的崔瀺,說道:“吃了虧要記牢,甲子之,你要是再敢下絆子,我自有法子讓你從練氣士第五樓跌落凡夫俗子。當然,以你撞到南牆就一定要把它撞破的子,肯定是不信的,沒有關係,信不信反正由你。最早一次,我要你別對先生失去信心,你不信,結果跌境,我來驪珠天之前,要你別對山崖書院出手,你還是不信。所以這一次,還是由你。”
齊靜春離開二郎巷的袁家祖宅,最後一次行走於人間,先去了學塾,再去了石拱橋,又去了師弟馬瞻的墳頭,最後齊靜春還去了一趟天上。
最後的最後。
齊靜春回到地上,悄然走在草鞋年和紅棉襖小姑娘邊,與他們並肩前行。
只是他們不知道而已。
三人每走出一步,這位齊先生的影便消散一分。
他終於停下腳步,著兩個孩子的南下背影,這位讀書人有擔憂,有憾,有不捨,有欣,有驕傲。
他輕輕揮手,無聲告別。
就這樣了。
好。
————
“咦?你怎麼頭上別了一支玉簪子?!”
“啊?我不知道啊。”
“什麼時候的事?陳平安!你其實是有錢人,對不對?”
“真不是。最現在已經不是了,我有錢的景,就那麼幾天。”
“好吧。那你籮筐裡出一截的木劍,又是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
“陳平安!你再這樣,我今天就真的不喜歡你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明天再不喜歡你好了。”
“……”
青山綠水山年郎,邊跟著個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