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桌上油燈已盡,窗外天已矇矇亮。
他只記住了那位高大子對自己說了五段言語。
“我之前所說那麼多聞幕,你夢醒之後,就會全部忘記,你也不用試圖記起,純粹是我想說話而已。”
“我若是現在現世,哪怕各方聖人不來鎮你我,以你如今的魄神魂,也本承不住,對你反而有害無益,所以我們訂立百年之期,你只要在這百年之,功躋練氣士第十樓,就可以重返小鎮石拱橋,取走鐵劍。”
“選中你作爲我的主人,你今後不可因爲此事而驕傲自滿,也絕不可妄自菲薄,八千年歲月,我見識過太多驚才絕豔的天之驕子,最近一些的,例如曹曦謝實,以及馬苦玄等人,都不曾我之眼,所以選中你,自然不是大限將至,迫於無奈的選擇。”
“雖然暫時無法隨你征戰廝殺,可見面禮還是有的,三千年之前那場屠龍大戰,我閒來無事,就看著他們小孩子打架,熱鬧倒是熱鬧,東西丟了一地,我就撿了一塊品相不錯的白玉牌,看著比較素雅順眼而已,並無雕飾,小巧玲瓏,可以用來收納件,屬於有些歲數的咫尺之了,比起如今風靡天下的方寸武庫、方寸劍冢之流,要品秩更高,空間大小如你泥瓶巷祖宅差不多,而且不用懸佩示人,可以溫養在竅當中,我已經讓你跟它神意相同,你手一,只需心意一,就能納那塊玉牌所在的竅當中,除非飛昇境修士以強力破開,否則不會折損毫。壞消息就是唯有等你躋中五境修士,才能駕馭使用玉佩。”
“嗯,最後就是神仙姐姐這個稱呼,甚合我心,所以我額外在你上放了三縷極小極小的劍氣。”
陳平安怔怔出神。
恍如隔世。
自己不過是想要離開小鎮之前,能夠回到自己家裡點燈熬到天明,爲的是提前補上,今年大年三十那次註定無法做到的守歲。
陳平安頭大如鬥。
別說練氣士中五境和十樓,陳平安當下這副已經八面風,就像風雨飄搖裡的破敗茅屋,藏風聚氣何其難,所以如何修行練氣當神仙?陳平安不但註定無法修行,而且想要活命,還需要靠練拳來滋養魄才行。
寧姚曾經無意間說過,打壞一個人的骨竅很容易,就像蔡金簡這樣“指點”陳平安,強行爲他開竅,但想要重塑完整魄,尤其是適合修行的軀,比登天還難。其實道理很簡單,一扇門戶,給一個稚拿把菜刀胡劈砍,不過是花些力氣,但是想要將那扇破爛大門修復如新,當然很難。
其實陳平安最怕的地方,在於答應李寶瓶護送去山崖書院,必然路途遙遠,自己能不能活著回到家鄉還難說,怎麼就又多出一個百年之約?陳平安當時不是沒有坦誠相見,但是那位白子一句話就打發了他,沒事,我現在已經沒有後悔的餘地了,就認準你陳平安當主人,你要是死了,我就等死好了,哪天那老劍條墜溪水,我的神魂徹底消散,沒事,你不用覺得虧欠我什麼,要怪就怪我自己眼瞎,怨不得別人。
當時陳平安心想你都這麼說了,我良心上過得去嗎?而且什麼“怨不得別人”,不就你跟我兩個人嗎?
陳平安一點都不知道什麼練氣士十樓,也不曉得咫尺之和方寸之到底是什麼。
除了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天大的負擔之外,年其實心深,有一些小小的喜悅。
原來從今天起,這個世界上,就多了一個需要依靠自己的人。
夢中聊天的最後,陳平安記得自己和白子肩並肩,坐在一座金黃的的石拱橋上,極長,看不到盡頭,彷彿是在雲海之中穿梭的蛟龍。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趴在桌上,想到最後,覺得還是姚老頭的一句話最容易想通,“該是你的,就拿好別丟。不該是你的,想都別想。”
陳平安把該收拾起來的件都放在一隻小揹簍裡,彈弓,魚鉤魚線,打火石等等,瑣碎得很,最後小心翼翼從陶罐底部拿出一隻小布袋子,裝著一袋子碎瓷。零零散散,加在一起的東西不,但都不重。出門遠行,像陳平安以前進山輒一兩百里山路,若是負重太多,絕對是一件刀子割的壞事,得知道如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陳平安揹著小揹簍,鎖好屋門後,站在院子裡,看到那斜靠牆的槐枝後,想了想,還是重新打開門,把它放到屋,以免風吹日曬,早早腐朽。
陳平安上揣著上次進山採藥掙來的二兩銀子,先後去了趟杏花巷和騎龍巷那邊,天還早,草鞋年就蹲在關門的鋪子外頭,耐心等著,等到店鋪老闆打著哈欠開門後,年買了香燭、紙錢,還從酒肆買了一壺名桃花春燒的酒,最後想要從歲鋪子買了一包苦節糕,記得小時候孃親吃過一次,說很好吃,還說等陳平安五歲生日的時候,就再買一次,所以陳平安記得特別清楚,只是到了歲鋪子,結果夥計說鋪子早就不做這種糕點了,倒是有老師傅會做,鋪子都快要倒閉了,老師傅也早就跟著掌櫃他們去了京城福。陳平安只好買了一包昨天阮秀送給李寶瓶的桃花糕。
年走出小鎮,過了當時和寧姚一起躲避搬山猿的那座小廟,還要再往南邊,一直來到一小山嶺前,年這纔開始往上走,到了半山腰的地方,是一多年不種莊稼的荒蕪田地,還有兩個小土包,田地裡和土包上沒有雜草,陳平安站在那兩座小土堆之前,緩緩蹲下,摘下揹簍,將那些祭祖的東西一一放好。
小鎮千年又千年,不知道一開始就是如此,還是後來民風有變,百姓無論富貴貧賤,上墳祭祖之時,都不興下跪磕頭那一套,只需要點燃三炷香拜三拜就可以了。這個畢竟只有耳濡目染了“四年家風”的泥瓶巷年,當然也不例外,只不過點香之前,陳平安像以往一樣,在腳邊象徵抓起一把泥土,給墳頭添了添土,然後輕輕下。
這次是因爲走得急,只能就近取土,要不然每次年進山,都會藏起一把取自各個山頭的泥土,然後帶來這邊,當然沒什麼特殊意義,就是求個心安而已。年總覺得這輩子沒孝順過爹孃一點半點,總得做點什麼,才能讓自己心裡舒服一些。加上姚老頭說過老一輩人燒瓷的人,有這個世代相傳的講究,於是陳平安這麼多年就一直堅持了下來。
兩座小墳挨著,相依相偎。
沒有碑。
陳平安點燃三炷香後,面朝墳頭拜了三拜,然後在墳頭之前,這纔打開那壺酒,輕輕倒在前。
最後陳平安站起,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跟爹孃他們說著心裡話。
比如這次帶著李寶瓶的紅棉襖小姑娘,一起出門遠遊,不知道要離開家鄉幾千幾萬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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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清秀年站在路旁小廟之中,擡頭著牆壁上一個個用炭筆寫就的名字,麻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
可能在小鎮百姓眼中,那些小孩子的玩鬧不值一提,可是在此時年眼中,就像一條歷史歲月裡的璀璨銀河。
位於東寶瓶洲大驪版圖上空的驪珠天,是三十六小天最小的一個,千里山河而已,如果沒有法制,對於風凌空的練氣士而言,那點風景真不夠看。但是驪珠天除了諸子百家的各大先賢祖師們,戰死後留下來的那些法寶,令人垂涎三尺,再就是這一方水土養育出來的人,真可謂靈秀神異,大異於其餘地方。
試想一下,兩位大練氣士結一對天作之合的道,然後生下的後代,除了必然躋中五境之外,之後登頂上五境的可能,竟然並不比驪珠天能夠被帶出小鎮的那些孩子高多,要知道一座小鎮纔多人?
這等於是池塘出蛟,而且每代都能出一兩條,所以這次驪珠天破碎下墜,東寶瓶洲各大王朝,只要有一點點憂患意識的君主,想必都會如釋重負,大驪宋氏總算斷了這條天大的金脈,對於之後大驪鐵騎的南下霸業,勢必造影響。
崔瀺視線久久不願收回,百集,王朝科舉,自古就有同窗、同年、同鄉之誼。
修行路上,也是如此。
驪珠天如今塵埃落定,以某人付出死道消的代價,換來了一個不錯的結局。
那麼所有從驪珠天走出去的大修士,都會念這份香火,或多或的差別而已。至於那些四姓十族以及他們背後的勢力,更是如此。
只可惜大驪宋氏在這次盪之中,雖未減分,卻也沒有加分。但是原本大驪可以做得更有“人味”一點,比如阮邛要求提早進驪珠天,不該答應得那麼快。又比如早知道齊靜春到最後連一通天修爲都拼著不用,只以兩個字來抗衡那幾位大佬,那麼當初四方勢力要求取回聖人勝之的時候,大驪禮部哪怕沒膽子拒絕,也應當義正言辭拖延一番,說這不合規矩。還比如大驪朝廷不該私下以家書名義,近乎大搖大擺地公然通知四姓十族大劫已至,趕撤出各家各族的香火種子,不要被齊靜春的悖逆行徑所牽連,等等,實在太多了。
一旦大驪皇帝回過神,或是貪心不足,那麼他這位執掌半國朝政、運籌帷幄千里之外的國師,恐怕就要真的被秋後算賬。
只是此時站在小廟當中的國師崔瀺,滿臉愜意閒適,彷彿本就不把大驪皇帝的龍震怒放在眼中。
崔瀺自言自語道:“稍等稍等。”
崔瀺環視四周牆壁,記下所有名字,正要揮袖抹去所有痕跡,以免將來被其他有心人做文章,但就在他要出手的瞬間,阮邛出現在小廟門口,獰笑道:“好小子,膽子夠,這是第幾次了?”
崔瀺笑呵呵道:“我這不是還沒做嗎?”
一個嗓音悠悠然出現在小廟附近,“你們只管放開手腳來打,我負責收拾爛攤子便是,保證不出現類似鰲魚翻、山脈斷絕的況,在你們分出勝負之後,這千里山河至多至多損毀十之一二。阮邛,與其黏黏糊糊,被這個傢伙一直這麼糾纏不清,我覺得你還不如跟他一乾二淨來個了斷,不怕賊,就怕賊惦記嘛。”
崔瀺臉不變,哈哈笑道:“楊老頭,殺人不見,還能坐收漁翁之利,真是好手腕。”
阮邛點了點頭,“我看行。”
崔瀺趕作揖賠禮,笑著討饒道:“好好好,我接下來只在小鎮逛,行不行?阮大聖人?還有楊老前輩?”
阮邛顯然在權衡利弊。
崔瀺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就算楊老前輩有本事護得住十之八九的山河,可如果我一門心思打爛神秀山橫槊峰呢?”
不等阮邛說話,楊老頭的嗓音再次響起,“換是我,真不能忍。”
阮邛沒好氣道:“趕滾回二郎巷。”
崔瀺搖頭晃腦,優哉遊哉走出小廟,跟阮邛肩而過的時候,還做了個“年心”的鬼臉。
等到崔瀺過了溪水對岸,阮邛轉過,看到老人坐在廟裡的乾枯長椅上著旱菸。
老人破天荒沒有冷嘲熱諷,反而笑了笑,“還真是在乎你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