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深思之後,緩緩道:“現在那車伕應該在趕來鐵匠鋪子的路上,要不然你先藏在這裡,我去把留在牛車馬車那邊的石春嘉,還有林守一帶過來?如果車伕問起,我可以讓這邊的人告訴他,就說我有外出散步的習慣。還有,就是你們繞遠路這件事,等車伕到了泥瓶巷我家宅子的時候,他應該就會有所察覺,當然他表面上可能不會說什麼,但是在這之後,你們就真的危險了。”
陳平安看到李寶瓶還有些猶豫,沉聲道:“相信我,如果你們的家人都已經搬走,那麼小鎮只剩下這裡安全。”
李寶瓶想了想,問道:“你很信任在這裡打鐵的阮師傅?”
陳平安搖頭道:“我更相信齊先生曾經說過的‘規矩’。”
李寶瓶燦爛一笑,“我懂了!”
李寶瓶一旦下定決心,瞬間就發出驚人的決斷力,“既然你相信那個阮姐姐,那我就讓帶著我去把石春嘉和林守一帶過來,然後找地方藏起來,你就安心跟那壞蛋車伕應付著聊,先看看他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再說。”
陳平安笑道:“可以。”
陳平安帶著李寶瓶走出鑄劍室,大概是爲了避嫌,阮秀坐在門外稍遠的地方,坐在一張碧綠的小竹椅子上,百無聊賴的左右搖晃。
等到陳平安把請求說完之後,阮秀毫不猶豫道:“沒問題。”
然後阮秀蹲下,轉頭向紅棉襖小姑娘,示意趴在自己後背上。
李寶瓶一臉不願,“我跑得可快了!”
阮秀笑道:“我肯定更快。”
小姑娘惱火地轉頭向陳平安,顯然是希他能夠證明自己的確跑得飛快。
陳平安剛要說話,阮秀對這一大一小正道:“我來回好幾趟,你和陳平安都還沒有跑到小鎮上。”
李寶瓶撇撇,“我知道天底下有神仙鬼怪,可是你以爲神仙那麼好當啊。”
陳平安一錘定音,“聽阮姐姐的話,快!”
李寶瓶嘆了口氣,只得乖乖趴在阮秀後背上,綿綿舒服得讓小姑娘犯困打瞌睡。
阮秀走之前對陳平安說道:“如果有事,可以找我爹。”
陳平安點了點頭。
嗖一下。
抱住阮姑娘脖子的棉襖小姑娘,突然嚇得整個人汗倒豎,覺到耳邊有大風呼嘯而過。
扭頭往下一看,怎麼屋子變得跟福祿街上的青石板一樣小?那條溪水則跟繩子一樣細了?
地面上,陳平安呆若木,眼睜睜看著阮姑娘揹著李寶瓶拔地而起,一閃而逝。
年心想原來阮姑娘和寧姑娘一樣,都是神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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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巷一棟幽靜安詳的宅子裡,崔瀺站在水池旁,木訥年安安靜靜坐在小板凳上。
崔瀺輕聲吩咐道:“去拿一杯水來。”
年立即站起,雙手端來一杯涼水。
崔瀺拿過水杯,一抖手腕,一杯水隨意灑向水池,變一道薄薄的青水幕。
崔瀺念頭微,水幕當中,隨之出現那輛牛車和馬車先後進小鎮的畫面,人與,纖毫畢。
崔瀺雙手攏袖,整個人顯得很閒逸致,腳尖和腳後跟分別發力,整個人就像不倒翁似的,前後晃盪。
全無半點證道契機來臨之際,一位練氣士該有的張焦躁。
當崔瀺看到紅棉襖小姑娘與兩坨腮紅的同齡人告別,跳下馬車,在街道上飛奔,然後那個車伕被兩個年騙去了杏花巷。
這位大驪國師嘖嘖道:“之前我還嘲諷宋長鏡豢養的諜子是吃屎長大的,沒想到我調教出來的諜子,也差不多嘛,是喝尿長大的。”
不過崔瀺很快就釋然,水幕一直出現李寶瓶的奔跑影,自言自語道:“這裡的孩子,本來就聰明,尤其是宋集薪趙繇這撥人,年紀稍大,再就是這個小丫頭在的第二撥,地靈人傑嘛,早慧得很,開竅也快,真是不容小覷。”
當看到紅棉襖小姑娘跑向石拱橋的時候,崔瀺眼眸裡的彩,泛起一陣陣激盪漣漪,如大浪拍石。
崔瀺稍稍轉移視線,不再盯著水幕,閉上眼睛緩了緩,等到睜眼後,小孩已經跑過了石拱橋。
崔瀺眉頭微皺,“是因爲大驪皇室的手段過於腥殘忍,所以惹來那老劍條的天然反?以至於對我這位大驪扶龍之人,也順帶產生了一些憎惡緒?可是照理說,這劍條的真實歷史,雖然已經無據可查,只有一些虛無縹緲的小道傳聞,但既然是古劍,那麼什麼樣的廝殺場景沒經歷過,不至於如此小氣吧?”
水幕景象越來越臨近那座鐵匠鋪子。
杯水造就的水幕,毫無徵兆地砰然碎裂。
那些向四面八方濺出去的無數水珠,撞擊在屋的牆壁窗戶、大梁廊柱後,竟然炸出無數孔窟窿。
不過激向崔瀺和年的珠子,像是撞在一堵無形的銅牆鐵壁之上,瞬間炸裂更加細微的水珠。
一道阮邛的嗓音從天井落下,“你不要得寸進尺!”
崔瀺仰起頭嬉笑道:“聖人就是小氣,不看就不看,有話好好說嘛,這裡畢竟是袁家祖宅,以後我回到京城被人秋後算賬,怎麼辦?”
崔瀺自言自語道:“盧氏王朝的民刑徒也該到了吧。”
崔瀺低頭斜瞥一眼年,收回視線後,藏在袖中的左右食指,輕輕敲擊,輕聲道:“以防萬一,以防萬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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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槐和董水井帶著車伕找到陳平安的時候,後者正在跟人搭建一座房子。
李槐鬼頭鬼腦,眼珠子急轉。
董水井臉如常,很有大將風度。
一灰塵的陳平安走到三人面前,疑道:“你們找我?”
那車伕貌不驚人,瞧著像是憨厚老實的莊稼漢,著手來到陳平安前,小聲道:“能不能換個地方說?”
陳平安搖頭沉聲道:“就在這裡說!”
車伕雖然臉上流出不悅神,但是心裡微微放鬆一些,這纔是一般市井年該有的心。
中年漢子猶豫了一下,“你是不是認識小鎮學塾齊先生?”
草鞋年沒好氣道:“小鎮誰不認識齊先生,但是齊先生認不認我們,就不好說了。”
李槐在一旁憋著壞笑。
杏花巷的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泥瓶巷的陳平安。
屋子那邊有人急匆匆吼道:“姓陳的別懶啊,趕說完,滾回來做事!”
年嘆了口氣,對車伕說道:“有話直說,行不行?”
漢子雙手了臉頰,呼出一口氣,低聲說道:“我是一名大驪朝廷的死士,負責保護這些孩子去往山崖書院求學,當然,我不否認也有監督他們不被外人拐跑的職責,比如大隋,又比如觀湖書院,這些你聽不懂也沒有關係,你信不信也沒有關係。但是我不管你跟齊先生關係如何,也不管你認不認識馬瞻馬老先生,我都希你近期小心安全,因爲馬先生在送我們去山崖書院的半路上,被人害死了。而馬先生在這之前,偶爾跟我閒聊,無意間說起過你兩次,一次說他記得很早以前,掃地的時候,經常看到有個喜歡蹲在學塾窗外的孩子,第二次是說齊先生在辭去教書先生和書院山主之前,說你也是讀書種子,只可惜他沒辦法帶你去山崖書院。”
漢子苦笑道:“只是可惜了這幾個孩子,現在真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書院不敢去,小鎮的家也沒了。要知道齊先生創辦的山崖書院,可不是人人都能進去讀書的,我們那座大驪京城百萬人,據說這麼多年累積下來,也才十幾個山崖書院出的弟子,如今一個個都當了大。”
李槐低著頭,看不清表。
董水井站在原地,面無表。
遠阮秀輕輕咳嗽一聲,陳平安轉過頭去,青笑著點點頭。
陳平安心中瞭然,只喊了李槐的名字,“李槐,你們兩個過來,我有話要先問你們。”
李槐哦了一聲,拉著董水井往前走。
當漢子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陳平安猛然將李槐和董水井拉到自己後,他則一步向前,沉聲道:“謝謝你跟我打招呼,以後這些學塾孩子,我會替馬老先生照顧他們的,以後是去京城找他們父母,還是做什麼,我得問過他們的意見。”
漢子乾笑道:“陳平安,這不妥吧,我畢竟比你更能看護他們的安危。”
陳平安笑道:“沒事,我如今有錢,而且認識了縣令大人吳鳶,還有禮部右侍郎董湖,如果真有事,我會找他們的。當然,是先請我們阮師傅幫忙傳話。”
這名車伕努了努,眼角餘瞥了一下,發現一位材並不高大的男人站在屋檐下。
原本殺心已起的車伕頓時汗流浹背,對陳平安笑臉道:“行,既然馬老先生都願意相信你,我當然信得過你的人品,讀了,陳平安,如果以後有事需要我幫忙,就去小鎮北邊的三冢巷找我,就住在巷子最北邊頭上那棟小宅子。”
陳平安和和氣氣笑道:“一言爲定。”
車伕轉離去。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等到那人徹底消失在視野,纔對兩人說道:“李槐,林守一,跟我去見李寶瓶。”
李槐問道:“李寶瓶已經跟你全說了?”
陳平安點頭。
董水井則問道:“石春嘉和林守一怎麼辦?”
陳平安笑道:“已經被接過來了。”
董水井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仍然是那間暫時空的鑄劍室,陳平安站著,面對著排排坐在兩條長凳上的五個學塾蒙,按照年紀來分,依次是騎龍巷石春嘉,桃葉巷林守一,杏花巷董水井,福祿街的李寶瓶,小鎮最西邊的李槐。
除了李槐年紀最小,跟他們懸殊比較大,其實其餘四人各自相差不過幾個月。
陳平安問道:“李槐和董水井已經把剛纔的況說了,你們覺得那個自稱大驪死士的外鄉人,到底想做什麼?”
名貴狐裘早已不見的林守一冷漠道:“連那姓崔的爲何要殺馬先生,我們都不知道答案,何談其它?”
石春嘉依偎著李寶瓶的肩膀,臉微白,仍然有些惶恐不安,但是回到小鎮後,尤其是見到相對比較悉的陳平安,這個扎羊角辮的小孩心定了許多,最不用擔心突然就變馬先生死後的那麼個悽慘樣子,他們幫著挖坑下葬的時候,石春嘉嚇得躲在遠,抱頭痛哭,從頭到尾也沒能幫上忙,李槐也好不到哪裡去,躲在比更遠的地方,牙齒打架。
這會兒李槐抱著肚子,哭喪著臉,嘀咕道:“又又,所謂飢寒迫,不過如此了。爹孃啊,你們的兒子如今過得好苦啊。”
李寶瓶扭頭瞪眼道:“李槐!”
李槐耷拉著腦袋,扯了扯坐在最右邊董水井的袖子,“水井,你不?”
董水井平靜道:“我可以裝著不。”
李槐翻了個白眼。
李寶瓶灰心喪氣,下意識手抓住一旁石春嘉的羊角辮,使勁搖晃了一下,“其實現在什麼事都雲裡霧裡,看不穿猜不的,林守一說得對,對方下棋的人肯定是高手,我們太了,當務之急,是保住命,確認安全無虞之後,再來談其它,比如趕跟遷去大驪京城的家裡人打招呼,報聲平安。”
李寶瓶順講出“報聲平安”這個說法後,所有人都下意識向對面那個穿草鞋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