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還沒有出山,就已經到小鎮翻天覆地的變化,除了在地真山山頂眺小鎮,發現四塵土飛揚之外,還在遠幕峰一帶,看到了近百位青壯,多是窯工出,膂力出衆,吃苦耐勞,正在熱火朝天地砍伐巨木。
陳平安湊過去,找到一位原來是同一座窯口燒瓷的人,一問才知道原來小鎮要一口氣打造縣衙、文昌閣、武聖廟和城隍廟四座大建築,領頭人是一位年紀輕輕的新任督造,姓吳名鳶,至於另外那個縣令頭銜,到底是什麼個,縣府大衙又到底是怎麼個地方,小鎮百姓弄不明白,也不關心,只知道現在暫時多出一個鐵飯碗,工錢很人,比起以往在龍窯燒瓷,盈餘更。
之前窯務斷絕、窯火盡熄,窯工青壯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只能跟莊稼地打道,養家餬口就已經不容易,更掙不來幾顆銅錢,所以現如今小鎮上上下下人心振,把吳鳶吳大人當做了財神爺。再者四姓十族那些深居簡出的富貴老爺們,對比他們年輕一輩甚至是兩輩的小吳大人,行爲舉止尤爲尊敬之餘,言語還著民魚水的親近,至於更加微妙的眼神視線,藏掖著討好之意,小鎮百姓眼睛可不瞎,哪怕是井底之蛙,所以見識深淺,可察言觀的本事並不差。
現在縣令吳鳶讓四姓十族的家主出面,僱傭了五六百名小鎮青壯,進山伐木,搬運出山,爲此遠幕峰還專門鑿出了一條道,因爲許多作爲大梁廊柱的巨木,僅靠人力肩扛下山,太過耗時耗力,所以可以放那條道,一大木就會自行到山腳。不過如此一來,遠幕峰就像臉面上被人爲割出了一條疤痕。
除了山,還有下水,小鎮許多男子苦力,從小溪那邊挑沙運石,在小鎮城東門那邊作爲縣衙選址,推倒了鄭大風的那座黃泥小屋,重新夯實地基,就連那道不知道捱了多場風雨的柵欄木門,也全部拆卸。
陳平安出山的時候,沒有選擇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而是直接踩在溪澗的石頭上,往下游蹦蹦跳跳,這能省去很多時間。一些小鎮百姓見到揹著籮筐的年影,也不會大驚小怪,大多知道泥瓶巷有個孤兒,從小就擅長採藥和燒炭,進了山就跟猴子似的,誰也追不上。
陳平安在兩條溪澗匯合停下形,原來再往下走兩丈多,有一片坑坑窪窪的石崖,聚集著一堆人,岸上和石崖附近一塊突出水面的青石上,各自站著一名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腰間皆懸佩有金纏刀鞘的佩刀,穿一襲乾淨利落的黑長袍,外罩一層青薄紗,束髮別簪,兩人渾散發出凌厲的氣息。
在草鞋年出現的瞬間,兩人不約而同地猛然轉移視線,死死盯住橫空出世的陳平安,手已經按住刀柄。
揹著一籮筐草藥的陳平安站住不,臉如常。
年先後經歷過與蔡金簡、苻南華的兩場小巷搏命,在正山護山猿的追殺下四流竄,最後還要加上跟同齡人馬苦玄在神仙墳的捉對廝殺,對手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是經百戰的大荒異種,要麼就是天命所歸的幸運兒,可陳平安到最後仍是活下來了。
所以說那兩名佩刀男子的沉視線,能夠讓市井百姓戰戰兢兢,卻無法讓陳平安生出太多緒起伏。
不過陳平安不願橫生枝節,剛打算往岸上走,然後沿著溪畔山路返回小鎮,就發現一名被衆星拱月的年輕男子,笑著對小溪裡站著的佩刀扈從說了句話,後者立即鬆開按住刀柄的手。本來盤而坐的年輕男子緩緩起,竟然比兩名佩刀扈從還要高出半個腦袋,白皙似子,面容略顯,他朝陳平安招招手,換上了小鎮這邊的地方方言,神溫和,笑道:“別怕,你繼續按照原先的路線走就是了,我們不是壞人。”
小鎮方言說得略微晦凝滯,不過陳平安聽得一清二楚,猶豫了一下,陳平安對那位高大男子出一個笑容,然後手指了指岸上,示意自己很快就上岸,不會打攪他們的聊天。
不等那男人說什麼,陳平安形矯健的幾個跳躍,毫不拖泥帶水地上了岸,消瘦影很快就消失於綠蔭漸濃的林間小路。
有些相的男子悻悻然收回手,邊佐吏扈從們忍住笑,男人尷尬道:“那採藥年手不俗嘛,看吧,我就說這裡人傑地靈,所以啊,你們別抱怨這裡比不得京城繁華,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鐘靈毓秀,別有一番滋味。”
不說還好,這位父母的此地無銀三百兩,頓時惹來一陣肆無忌憚的鬨然大笑。
高大男子正是小鎮百姓眼中的財神爺吳鳶,窯務督造,兼任龍泉首任縣令,面對下屬們的嘲笑,也不惱火,坐下後繼續先前的話題,“龍泉縣衙,文昌閣,武聖廟,城隍廟,四建築,是匾額,零零散散就需要最十五六塊,陛下對於這次驪珠天安穩下墜,與大驪版圖順利接壤,維持住了七八分的地理全貌,竟然沒有出現一次大的地牛翻,故而龍大悅,賜一塊‘溫故知新’匾額給了文昌閣……”
吳鳶說到這裡的時候,一位風雅清逸的年輕人微笑道:“吳大人,你就沒幫著咱們縣衙跟陛下求一份墨寶?”
吳鳶嘆氣道:“求啊,怎麼不求,可是陛下不答應,我有什麼辦法。這倒也怨不得陛下,畢竟小小一座縣衙,若是得了陛下金筆賜,讓那麼多當郡守、做刺史的封疆大吏怎麼活?我以後還想不想混場了?”
所有人會心一笑。
吳鳶安衆人,“好在劉先生和國子監齊大祭酒分別答應了,到時候會讓人送來兩套匾額,分別懸掛在縣衙和武聖廟,現在問題就在於文昌閣還差三塊,城隍廟也缺兩塊,要不然在座各位,想想法子?難不真要我自己提筆不?那我一手蚯蚓爬爬的字,那是連我家先生也到絕的,當然,你們不嫌丟人的話,我當然無所謂,這輩子唯一一次將自己墨寶製榜書匾額的機會,總算到來了!”
那位氣質不俗的年輕人想了想,“那我給祖父寫一封信去,我家祖父與那位世不出的白虯先生,關係不錯,看能不能想辦法給咱們吳大人臉面爭。”
吳鳶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本的臉面就給你了,要是萬一匾額不夠,縣令大人的臉面就等於丟在地上撿不起來,到時候唯你是問。”
年輕人臉一僵,覺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坑。
其餘幾位歲數相差不大的同僚,紛紛流出同神,咱們這位吳大人的格,那是出了名的順桿子往上爬,稍微給點就敢開京城最大的染坊,你敢跟他比拼誰的臉皮更厚?
這些個氣不重的年輕人,上都有一個在東寶瓶洲北部王朝盛行的職,書郎。
這個職分文武兩種,文書郎,像是幕僚謀士,爲謀主出謀劃策,排憂解難,武書郎,就是那兩名腰間懸掛金佩刀的健碩青年,擔任扈從,護衛主的安全。不過書郎一職,屬於胥吏階層,不納朝廷的清流正,世家豪閥子弟出仕,往往由家族聘請或是僱用清客、供奉擔任文武書郎,當然朝廷也有配發名額,人數從兩人到二十人不等,一律可以領取大驪俸祿。
吳鳶是寒族出,私自請不起書郎,這些文書郎皆是朝廷配給,不過龍泉縣在大驪版圖上不過是一個大縣,連郡都不是,原本只能配給文武書郎各一人,但是那兩名金纏繞刀鞘的武書郎,分明是獲得過卓越功勳的大驪軍方高手,否則本沒有資格懸佩此刀。
其實吳鳶能夠出任大驪龍泉縣的第一任父母,就已經能夠說明很多問題。
年輕縣令的授業恩師,是綽號“繡虎”的大驪國師。
他的未來老丈人,是在大驪邊境沙場戎馬半生的某位上柱國。
玩笑之後,吳鳶正道:“這四座建築,工程量已經很大,況且神仙墳和老瓷山的選址,小鎮這邊,從聖人阮師到四姓十族扎堆的福祿街桃葉巷,很默契地敷衍應付,顯然接下來不會順利,有得磨。但是真正的大事和麻煩事,還是接下來朝廷禮部、欽天監和書院三方將齊聚於此,進行敕封山神河神之事,如果不是山嶽正神一事,到的阻力實在太大,讓陛下都有些猶豫,否則連陛下也會駕親臨我們龍泉縣。”
吳鳶看到他們臉一個比一個凝重,掏出幹餅使勁咬了口,輕鬆打趣道:“山嶽大神這座大廟,最後能不能建在咱們轄境的那座披雲山上,能不能爲新的大驪北嶽,真不是咱們可以摻和的,我們啊,就是縣衙裡的小魚小蝦,所以別啃著幹餅著中樞大臣的心了,隨那些著黃紫的老爺們折騰去。”
周圍人的心稍稍好轉。
吳鳶默默啃著幹餅,猶豫了一下,含糊不清道:“有個消息,既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盧氏王朝覆滅後,如何安置那些亡國民,一直是個大問題,我們龍泉縣接下來會接收五千到一萬人的刑徒,魚龍混雜,三教九流都會有,所以大驪軍方會一路嚴監督,負責將這撥戴罪之的刑徒遷徙至此。此舉對我們而言,有利有弊,好是龍泉縣終於有點大縣的雛形了,壞嘛,就是烏煙瘴氣,讓本來就人生地不的我們更加無從下手,不得不賣力拉攏那些選擇留在小鎮的地頭蛇。”
世家子出卻當了書郎的年輕人問道:“能不能將那些大族分而治之?”
吳鳶毫不猶豫地搖頭道:“難。初來駕到,誰願意相信我們?”
吳鳶沉聲道:“與其弄巧拙,打草驚蛇,還不如慢慢來,我們來到這個歷史淵源極其複雜的地方,諸位自然是跟隨我吳鳶一起博取錦繡前程,但是我們必須清楚一件事,大困境下的大磨礪,才能換取大富貴,所以你們誰要是想一兩年就升發財,我覺得現在就可以掉頭走人了,路費我吳鳶幫忙出。”
六位文武書郎神堅毅,無一人有畏難退的心思。
吳鳶輕聲道:“切記切記,不可急躁行事。”
這絕非是吳鳶說大話空話,而是在進小鎮沒多久,他就吃了一個悶虧,當時出大驪方勢力鎮那位紫煙河練氣士,是他吳鳶一意孤行,冒著被朝廷問責的風險,果斷先斬後奏,試圖以此打破僵局,先贏得阮師的好,繼而借聖人之勢一小鎮四姓十族。
事實證明皇帝陛下那邊並未追責,可是當時聖人阮師的反應,卻讓吳鳶汗流浹背,恨不得使勁扇自己一耳。
有人好奇問道:“那些民刑徒,是用來給練氣士們當苦力,幫著開闢荒山?”
吳鳶點頭道:“除此之外,朝廷方還會讓練氣士驅使兩頭年金線猿過來,加上道門符籙派的卸嶺甲士和開山傀儡,爭取在十年之,將那六十多座山頭全部開闢出來,道觀寺廟,亭臺樓閣,應有盡有。”
吳鳶邊那些年輕人,全部流出神往之。
小鎮那邊,平地起高樓,深山之中,多出一座座神仙府邸。
所有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他們作爲大驪龍泉縣歷史上第一撥吏,註定會被載青史,豈敢不勠力同心,不爲註定前程遠大的主心骨吳鳶效忠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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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雲山之巔,眉心有痣的清秀年隨手一揮袖,半山腰的雲海被左右撥開,竭力遠,視線盡頭,出現了一輛牛車和一輛馬車。
他快意笑道:“開賭開賭嘍。齊靜春,我要是這一把賭贏了,那麼你苦心孤詣留下的兩炷香火,就要徹底斷絕了啊。可憐可憐。”
年兩手指捻住一枚印章,篆文爲“天下迎春”四個字。
笑瞇瞇的年雙指驟然發力,印章崩裂,化作齏,迅速消散在天地間。
之所以如此輕而易舉碎印章,源於其中四字真意,如人之心灰意冷,失至極,故而早已自消散。
他迅速收回視線,最後看到一個揹著籮筐的年,獨自走向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