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對沉聲道:“你們去山下等我。”
寧姚扯了扯陳平安袖子,示意一起下山。
陳對放下書箱,一件件一樣樣,小心翼翼拿出那些心準備的祭品,用以祀神供祖。
中途陳對有剎那間的恍惚失神,癡癡向那棵小樹,熱淚盈眶,喜極而泣,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最後子無比虔誠地對著那座小土包,行三叩九拜的大禮。
之後陳對伏地不起,聲道:“我潁陳氏,叩謝始祖庇護!”
山腳,陳平安和寧姚一人坐在揹簍一邊,背對而坐,寧姚問道:“之前有段路程,你爲何故意要繞遠路?”
陳平安愣了愣,震驚道:“寧姑娘,連你都看出來啦?”
寧姚握手刀鞘,往後一推,刀鞘頂端在年後腰一撞,“把‘連’字去掉!”
草鞋年齜牙咧,輕輕腰,放低聲音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有老大一片山崖,全是那種被你們稱爲斬龍臺的黑石頭,我怕給看去了,然後也是識貨的,到時候萬一起了歹心咋辦?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寧姚笑道:“守財奴,你還不是擔心想法子搬走它,害得你兩手空空。”
陳平安傻呵呵笑道:“寧姑娘,你這麼耿直,朋友一定不多吧?”
哎呦。
驀然又是一陣吃疼的陳平安,趕騰出隻手,去腰另外一側。
陳平安突然用手肘輕輕了一下寧姚後背,問道:“吃不吃野果子?我來的路上摘了三個,被我藏在袖袋裡了,應該沒瞧見。”
寧姚沒好氣道:“這個時節的山果,能好吃?”
陳平安轉,遞過去兩顆桃子大小的通紅野果,笑道:“寧姑娘,那你就是不曉得了,這種果子還真就只有在春天才能吃著,冬末結實,初春,這會兒徹底,一口下去,嘖嘖嘖,那滋味,不小心舌頭都能咬掉。更奇怪的是,咱們這裡那麼多座山,果子就只有這附近有,我當年也是跟姚老頭來找一種泥土,他告訴我的,其它地方,也有些野果子味道不錯,可我吃來吃去,啃東啃西,覺得都不如這種。”
寧姚接過兩顆果子,打定主意難吃的話,一定要把剩下那顆還回去,“還吃來吃去啃東啃西,你是山裡的野豬啊?”
陳平安咬著野果,笑道:“小的時候家裡窮,可不是逮著什麼就吃什麼,你還別說,有一次還真因爲瞎吃東西,把肚子給吃壞了,痛得我在巷子裡滿地打滾。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打雷擂鼓似的。”
只可惜寧姚忙著吃果子,沒聽清楚年最後說了啥,第一口咬下去,就覺得這果子甘異常,果下肚後,整個人都暖洋洋的,如同一座鋪設有地龍的屋子,野果就是一袋袋炭火。寧姚閉上眼睛,五臟六腑,雖說通舒泰,但是其餘並無異樣,這意味著這種野果,大上可以位列神仙腳下的山上之,但也僅限於此,肯定可以在世俗王朝能賣出高價,卻也不至於讓修士眼紅。
對於山下的凡夫俗子而言,則無疑是延年益壽的無上珍品。
早知道如此,寧姚就乾脆不接這果子了。
寧姚有些惋惜,抹了抹,轉把剩下的野果遞過去,“不好吃,還給你。”
陳平安悻悻然收回去,有些失落,他還以爲寧姑娘會覺得不錯呢。
寧姚雙手輕輕踢著揹簍,隨口問道:“是留著給那個陳對的子?”
陳平安搖頭道:“給幹什麼,非親非故的,當然是留給劉羨了。”
寧姚突然好奇道:“如果阮秀在這裡,你是不是不給陳對,給阮秀?”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寧姚又問,“那如果你手上只有兩顆野果,你是給我,還是給阮秀?”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一顆給你,一顆給阮秀啊。我看你們吃就行的。”
陳平安又遭襲,著後腰,無辜道:“寧姑娘,你幹嘛?”
寧姚再問,“如果只有一顆的話?”
陳平安呵呵笑道:“給你。”
寧姚:“爲啥?”
陳平安既狡黠又實誠道:“阮姑娘又不在這兒,可寧姑娘你在啊。”
年後腰瞬間遭兩下重擊,疼得陳平安趕起,蹦蹦跳跳,如此一來,害得寧姚一屁跌那隻大揹簍。
陳平安趕把從揹簍里拉出來。
寧姚倒也沒生氣,只是狠狠瞪了一眼陳平安。
陳平安重新扶好揹簍,兩人再次背對背而坐。
寧姚問道:“你知道那棵樹是什麼樹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我只在這個地方看過,其它山上好像都沒有。”
寧姚沉聲道:“相傳若是有家族陵墓生出楷樹,是儒家聖人即將出世的祥瑞氣象,且這位聖人,必然極其剛直,一浩然正氣,所以在你們這座天下,必定會得到格外的青睞。”
陳平安哦了一聲。
什麼儒家聖人,祥瑞啊正氣啊,這位草鞋年都聽不懂。
寧姚問道:“你就不羨慕山上那個人?也沒有想過爲什麼這棵楷樹,不是長在自家祖先墳上?”
陳平安答非所問,開心道:“今年清明節,我還能給爹孃上墳,真好。”
寧姚猛然站起,這次到陳平安一屁坐進揹簍。
寧姚在一旁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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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學塾僅剩下五個蒙,出高低不同,年齡大小各異,其中以一個穿大紅棉襖的小孩,雖然出於福祿街,但是在學塾裡從不欺負人,不過也不喜歡湊熱鬧,從來只喜歡自己胡逛。小鎮最西邊那戶人家,李二的兒子李槐,也在這座鄉塾求學,他爹孃帶著姐姐離開了小鎮,唯獨留下了他,李槐非但沒有哭鬧,反而高興壞了,終於不用人管束了,只是到了晚上,這個寄住在舅舅家的孩子,做了噩夢醒來後,就開始撕心裂肺嚎,結果被驚醒後的舅舅舅媽聯手鎮,一個使用撣子,一個使用掃帚。
其餘三人,分別來自桃葉巷,騎龍巷,杏花巷,兩男一。
齊先生在下課後,送給他們一人一幅字,要他們妥善保管,仔細臨摹,說是三天之後他要檢查課業。
那是一個齊字。
在蒙學散去之後,垂垂老矣的掃地老人,沐浴更後,來到齊先生書房外,席地而坐。
老人開口詢問一個關於“春王正月”的儒家經典之問。
齊靜春會心一笑,爲之解,講述何謂春,何謂王,何謂正何謂月。
這就是儒家各大書院特有的“執經問難”,課堂之上,會安排有一位“問師”,向講學之人詢問,可以有一問數問,十問甚至百問。
這一場問對,發生於齊先生和老人的第一次見面。
那已經是八十年前的陳年往事了。
不過當時齊靜春是詢問之人,回答之人,則是兩人共同的先生。
老人問完所有問題後,向齊靜春,“可還記得我們去往山崖書院之前,先生的臨別贈言?”
齊靜春笑而不言。
老人自問自答,“給我的那句,是‘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給你的那句,是‘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
老人突然激萬分,“先生對你,何等重,希你青出於藍!你爲何偏偏要在此地,不撞南牆不回頭?爲何要爲一座小小城鎮,不過五六千人,就捨去百年修爲和千年大道全部不要?!若是尋常讀書人也就罷了,你是齊靜春,是我們先生最重的得意弟子!是有別開生面、甚至是立教稱祖的讀書人!”
老人渾抖道:“我知道了,是佛家誤你!什麼衆生平等!難道你忘了先生說過的明貴賤……”
齊靜春笑著搖頭,道:“先生雖是先生,學問自然極大,可道理未必全對。”
老人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滿臉錯愕,繼而怒喝道:“禮者,所以正也!”
齊靜春笑著回覆一句,“君子時詘則詘,時則也。”
看似無緣無故,隔著十萬八千里,但是老人聽到之後,臉劇變,滿是驚疑。
齊靜春嘆了口氣,向這位跟隨自己在此一甲子的同門師弟,正道:“事已至此。那幾個孩子,就託付給你送往山崖書院了。”
老人點點頭,神複雜地起離去。
齊靜春自言自語道:“先生,世間可有真正的天經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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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輛馬車在天遠遠未亮的時分,就從福祿街出發,早早離開小鎮。
晨曦時分,一個草鞋年帶著兩隻大布袋子,去往窯務督造衙署外等人。
一隻袋子,裝著一袋袋金銅錢,另外一隻,裝著他覺得最值錢的蛇膽石。
但是等到天大亮,衙署門房提著掃帚出來清掃街道了,年也沒有看到出發的馬車。
他只好厚著臉皮去問,問衙署名陳對的那撥客人,什麼時候才從福祿街出發。
門房笑著說他們啊,早就離開小鎮了。
草鞋年目瞪口呆,劉羨那傢伙不是跟自己約好了天亮以後,才嗎?
那一刻,年視線有些模糊。
跟門房道謝之後,年就開始轉狂奔。
跑出小鎮,年一口氣跑了將近六十里路,最後沿著一道斜坡,疲力盡的年走到坡頂,看著蜿蜒的道路,一直向前延出去。
年蹲在山頂,腳邊放著沒有送出去的銅錢和石頭。
一個佩劍懸刀的悄無聲息坐在他邊,氣吁吁,氣呼呼道:“你不是掉錢眼裡的財迷嗎,怎麼這麼大方了?全部家當都要送出去?就算劉羨是你朋友,也沒你這麼大手大腳的啊。”
年只是抱著頭,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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