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狐兔出沒的荒丘野冢之間,負劍男人突然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腳步,走到一座不起眼小土包前的墓碑旁邊,蹲下手撥去纏繞石碑的藤草,出它本來的真面容,字跡模糊,只能依稀辨認出小半文字,男人嘆了口氣,“神道崩壞,禮樂鼎盛。百家之爭,就要開始了。”
男人起後,看到那個尚未進真武山正式拜師祭祖的徒弟,正面向來時的方向,年的角、耳朵和鼻子都在淌,使得那張黝黑臉龐,顯得格外猙獰恐怖,年擡起手臂胡拭一番,繼續盯著那邊。
男人說道:“馬苦玄,按照你之前給出的理由,你是因爲得知那外鄉,在巷弄以一手飛劍,聯手大隋皇子和宦,殺了你生平第一位師父,所以你心結難解,必須要在離開小鎮之前報這個仇,我覺得這是說得通的,便沒有阻攔你,由著你生死自負。畢竟修行中人,能夠遇上這種大道之敵,既是危機,也是機遇。”
但是男人加重語氣,絕不以眼前弟子的天賦卓絕而偏,沉聲道:“但是你盯上泥瓶巷的同齡人,爲什麼?我之前已經跟你說過,我真武山兵家修士,尤其是劍道中人,絕不可以濫殺無辜!”
年答非所問,“兵家修士,是不是最能夠不在乎什麼因果報應、氣數氣運?”
男人點頭道:“遍觀千年史書,能夠以一己之力,挽狂瀾於既倒,大多是我們兵家聖人。並非是我爲兵家修士,才刻意爲先賢歌功頌德。”
男人盯著年,沒有打算輕易放過年一馬。
如果馬苦玄嗜殺,仗勢欺人,那麼他爲真武山收取這種弟子做什麼?
兵家修士在世俗王朝,靠的是沙場廝殺來提升境界,本就最爲接近生死一線,一旦守不住本心,極易墮魔道,試想一下,一位手握兵權的修行中人,屠城滅國,何其容易?
兵家與儒家,是支撐起山下王朝世道太平的兩大支柱,一旦某位人崇敬的兵家修士,自己立不正,那麼此人的境界修爲越高,廟堂地位越高,對於整個俗世王朝的衝擊,自然就會越大。在歷史上,前車之鑑,歷歷在目。得民心何其難,失民心何其易。雖然這句話是儒家聖人所言,但是兵家修士不乏飽讀詩書的儒將,對此深以爲然。
年興許是到氣氛的凝重,可是沒有急於辯駁,出手,手心輕輕覆蓋在耳朵上,牽扯到傷,頓時齜牙咧,倒吸一口冷氣,緩了緩,收回手後,看著手心一灘跡,說道:“那傢伙陳平安,他爹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那個男人生前是小鎮有名的窯工,手藝很好,人也老實,後來突然就暴斃了,也沒找著,雖然我一直不願意承認,但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閃電雷鳴的大雨夜裡,我給打雷聲吵醒了,然後發現我沒在邊,剛推開門,就看到我爹鬼鬼祟祟跑回來,又驚喜又害怕,很奇怪的樣子,我娘使勁拍打著我爹的後背,笑得合不攏,高興壞了。”
年下意識皺著眉頭,使勁去記憶那些兒時的慘淡畫面,“只有我沒說話,好像不太高興,反而對我爹一頓發火,‘你以爲那孩子他爹死了,你就能有機會娶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泥瓶巷那一支陳家,好幾輩人都是一獨苗,你就不怕害了一個人,最後害得人家一家三口全活不下去?到時候這支陳家就這麼斷子絕孫了,不怕遭到人家祖上神的報應?退一萬步說,那子的,你當真不清楚,願意改嫁給你?’我爹當時就嬉皮笑臉,估計是覺得做也做了,很快就要拿到報酬,在自家人面前,就不惺惺作態假裝後悔愧疚了。我最後指著我孃的鼻子痛罵,我娘也不是好脾氣的,婆媳差點在正堂打了一架,我爹就是那種喜新厭舊的人,他那一輩的小鎮鄰居,都不喜歡他,那個時候他當然幫著媳婦不幫老孃,最後我就坐在地上,狠狠捶,一邊哭一邊對那塊匾額訴苦,說馬家招了這麼個掃把星人家進家門,你們死不瞑目啊。”
男人順著年的思路,問道:“你是想把虛無縹緲的善惡報應,上一輩人作下的孽,全部攏到自己上,希你和你爹孃能夠善終?”
馬苦玄咧,“我對爹孃實在沒啥,只有放心不下,又不願意跟我一起去真武山,說這輩子是一定要葬在爺爺墳旁邊的,若是去了那啥不知道幾萬裡之外的真武山,一來要勞煩我這個孫子搬個罈子回家一趟,二來聽說人死之後,土之前的間路,會走得極爲坎坷,說活著的時候已經吃夠苦頭了,可不想死了之後還要吃苦。”
男人說道:“有可原,但是佔不住理。只此一次,下不爲例。”
馬苦玄撇撇,臉冷漠,不搖頭不反駁,卻也不點頭不答應。
男人笑了笑,在年傷口上撒鹽道:“被同齡人按在地上揍的覺如何?”
馬苦玄憤怒道:“如果不是那娘們給了他一把刀,我會輸給陳平安?!我從頭到尾,就只出了七分力氣!如果不是覺得要玩一下貓逮耗子……”
男人輕輕譏笑道:“玩貓抓耗子?得了吧,還不是想著以七分實力來打死陳平安外,同時還能讓那掉以輕心,一箭雙鵰,想得倒是。”
年臉微紅,著脖子憤懣道:“你到底是誰師父?!”
男人哈哈大笑。
兩人重新上路走向小鎮,年問道:“比起那座正山,真武山是高還是低了?”
男人笑問道:“是想問真話還是假話?”
年眼珠子一轉,“假話呢?”
男人答道:“那就是差不多高。”
年哀傷嘆氣,覺得自己真是遇人不淑,認了兩個師父,一個莫名其妙橫死在小鎮騎龍巷,一個本事不大、規矩極多。
男人笑道:“正山在明面上,雖然是劍道本之地,但是在東寶瓶洲修士的心目中,地位遠遠不如死敵風雷園,所以正山不被視爲一流宗門勢力,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假象,其實正山的底蘊極深,只是當年那樁恩怨發生後,風雷園有一人的劍道造詣,遠超同輩,過於驚才絕豔,使得正山不得不數百年忍辱負重……”
馬苦玄沒好氣道:“你不管怎麼吹捧正山,也改變不了真武山不如正山的事實。”
男人笑道:“馬苦玄你想岔了,正山與我們真武山的差距,大概算是還隔著一座正山吧。”
年愣了愣,聽出男人的言下之意後,隨即笑道:“這還差不多!”
男人提醒道:“宗門是宗門,自己是自己。”
矮小年笑道:“你也想岔了!我的意思是既然真武山這麼高,那我以後習武大,想要找人切磋,就省時省事了,不至於邊全是一羣繡花枕頭和酒囊飯袋!”
男人一笑置之,“這種豪言壯語,換泥瓶巷年來說,是不是更有說服力?”
年怒道:“有你這麼當師父的嗎?小心以後你給人打死,我不幫你報仇!”
男人手繞到後背,拍了拍劍鞘,微笑道:“除了這把劍,師父孑然一,死即道消,你報仇有何用?”
年疑道:“不是還有真武山這個師門嗎?”
男人賣了一個關子,“真武山不同於東寶瓶洲其它宗門,你上山之後就會明白。”
男人腰間那枚虎符輕輕一跳,男人按住虎符片刻,很快沉聲道:“你我速度返回小鎮!我兵家修士,趨吉避兇,預知前程,幾近本能。”
年白眼道:“小鎮那邊就算翻了天,外鄉人和小鎮百姓殺得流河,關我屁事。我們可說好了,我可以答應不會草菅人命,但也絕對不做什麼行俠仗義、扶危救困的舉。”
男人臉凝重,一把抓住年的肩頭,命令道:“不要說話,屏住呼吸!”
兩人形一閃而逝,下一刻已經出現在十數丈外,如此循環,如年馬苦玄在溪水上打出的一連串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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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除了後背被馬苦玄那顆石頭出來的傷口,其實外傷不算多,但這絕對不意味著陳平安就很好,最麻煩的還是左手手心,下水石抓魚,延緩了痊癒速度,這次跟馬苦玄打了一架,拳頭拳頭,更是雪上加霜,以至於撕下舊棉布條的時候,連陳平安也只能打開腰間一隻行囊,拿出瓷瓶,喝下里邊的濃稠藥湯,正是楊家鋪子當年開出的藥方,別的沒用,就是能夠止痛。
寧姚拿回那柄造型古樸的刀後,割下自己衫的一大截袖口,撕一條條,幫著滿頭冷汗的陳平安包紮完畢,問道:“楊家鋪子的土方子,真有用?”
陳平安輕輕晃了晃左手,出一笑臉,“很有用。剛纔是真疼,我以前就這麼疼過兩次。”
寧姚罵道:“手心都能瞧見裡的白骨了,能不疼?你真當自己修了金剛不敗的羅漢金啊,還是無垢之軀的道教真君?讓你逞強!跟那個馬苦玄死磕,他不是說單挑嗎,可以啊,他單挑我們兩個,沒病啊。連我堂堂寧姚都不嫌丟人,你倒是逞英雄上癮了,不然等下你單挑正山搬山猿,我繼續幫你拍手好?”
陳平安剛打算跟掰扯掰扯自己的看法和道理。
驀然瞪眼,年立即點頭道:“寧姑娘說得對。”
寧姚氣斜眼道:“口服心不煩,以爲我不知道?”
陳平安嘿嘿一笑,眼睛一直瞥手裡的那把刀,初看袖珍可,細看則鋒芒冷冽。
年覺得這把刀,和它的主人,好像恰恰相反。
寧姚讓陳平安擡起右手,將刀輕輕放回綁縛在手臂上的刀鞘,警告道:“不許得寸進尺,不許對這把刀有任何非分之想!”
陳平安無奈道:“寧姑娘你想多了。”
寧姚突然手指向最早的那尊斷臂靈神像,“那塊烏漆墨黑的石座,知道是什麼石頭打造而的嗎?”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啊,寧姑娘你算問對人了,咱們只要沿著小溪一直進山,得走很遠,我估著最也要走大半天,纔可以看到一片黑石崖,全是這種石頭,得很,用錘頭也砸不下一點點碎石,更別提用柴刀砍,石崖那邊還有好幾條陷下去的長條狀凹槽,裡邊有點坡度,也不平整,姚老頭每次經過那裡,都會讓拿出柴刀去磨一磨,還真別說,磨過之後,柴刀真的會錚亮錚亮的,跟之前很不一樣。”
寧姚了額頭,哭笑不得道:“用來磨砍樹劈柴的柴刀……”
陳平安眼睛一亮,“值錢?!”
寧姚沒好氣道:“再值錢,那結一片的整座石崖,你弄得來一丁點兒嗎?我告訴你,尋常神仙也做不到!除非是殺力巨大的大劍仙,加上願意捨棄一把神兵才行,才能夠裂出大概兩塊三尺長的石條,會被劍修專門取名爲‘斬龍臺’,每一塊當然價值連城。”
陳平安陷沉思。
寧姚突然也眼前一亮,“靈神像腳底下那兒,不就有現的磨劍石嗎?這麼大,剛好能劈兩塊斬龍臺。”
陳平安火燒屁一般,趕勸說道:“寧姑娘,咱們可不能拆了搬回家!那位靈老爺已經夠憋屈的了,咱們要是再把他的立足之地也給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