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領著寧姚來到一尊五彩神像之前,約莫比青壯男子高出一個腦袋,原本生有三雙手臂,如今只剩下最高的握拳一臂,高高舉起,以及最低的“握手”一臂,之所以單臂卻能握手,原來是神像十指錯,故而哪怕另外那條胳膊被齊肩斷去,手掌和手腕仍是得留下。
五彩泥塑神像爲一尊披甲神人,大髯,鎧甲錚錚,鱗片連綿,甲片邊緣飾有兩條珠線,聯珠顆粒飽滿,比起劉羨家祖傳瘊子甲的醜陋不堪,僅就賣相而言,實在是稚圭和馬婆婆的差距。
神像踩踏在一座四四方方的漆黑石座上,相比昨夜兩人寄人籬下的那尊無頭神像,這尊彩繪神像雖然斷臂極多,且彩塑斑駁,但是仍然流出一神采飛揚的氣神。最重要的是泥像神人的腰腹,雙手纏在一起,姿勢極其古怪。
寧姚一眼就看出端倪,明白了陳平安爲何要急匆匆帶自己來到此地,點頭道:“的確有些像撼山譜上的那個立樁拳架子,只不過跟拳譜上的劍爐,有點不同。”
寧姚思量片刻,問道:“附近找得到其餘斷臂嗎?”
陳平安蹲在地上,一臉惋惜地搖頭道:“找過了,啥也沒找到,估計早就被來這裡捉迷藏的孩子踩爛了。這麼多年下來,這些土神仙泥菩薩們,估計什麼苦頭都吃過了。你瞅瞅這位,最高的那顆拳頭,手腕那裡缺了一大塊,旁邊還有很多條裂,明顯是給人用彈弓、或是石子糟蹋的,小鎮的孩子都這樣,大人越不讓來這邊玩,就越喜歡來這裡抓蟋蟀、挖野菜,尤其是每年下雪的時候,經常是幾十號人在這邊打雪仗,熱鬧得很,玩瘋了之後,哪裡顧得了什麼。小時候還喜歡攀比,看誰爬得更高,還有人喜歡爬到神像頭頂上去撒尿的,比誰尿得更遠,所以你想啊,一年年下來,就沒個齊全的泥像了,其實我小時候還有幾個木雕的神像,後來聽說有懶漢嫌棄上山砍柴太累,就盯上了它們,剛冬那會兒,就給拉回家劈柴禾燒掉了。”
年一直在那兒嘀嘀咕咕,有些低沉傷,“我當時被姚老頭嫌棄燒窯沒悟,給趕到山上燒炭去了,我如果在鎮上知道有人這麼做,一定要勸一勸,實在不行,我可以答應幫他砍柴去。土木神仙泥菩薩,雖說從來不顯靈,可那好歹也是菩薩神仙啊,結果被劈砍柴禾,這種缺德事,怎麼可以做呢……”
寧姚和陳平安此刻關注的側重點,截然不同。
寧姚一手著下,一手託著手肘,那雙眼眸流溢彩,緩緩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家拳譜的劍爐正是胎於此,不過不是現在你看到的這雙手,而是這尊道教靈像之前中間那對手臂,就是由消失的那雙手掐訣而出的劍爐,雖然我不知道爲何撰寫拳譜之人只選其一,並且沒有選擇現在咱們看到的這個手勢,但是我可以確定一點,劍爐,或者說靈指劍掐訣,說不定有大小之分。”
陳平安聽得雲裡霧裡,但是不忘反駁提醒道:“拳譜是顧粲的,我是代爲保管。”
寧姚沒跟陳平安計較,手指了指這尊道教靈的劍爐架子,解釋道:“看到沒,拳譜上是右手尾指突出,而這裡是九指分別糾纏、環繞、相扣,只出左手一食指而已,一枝獨秀。爲的就是掐指劍訣,最終用以滋養食指。”
寧姚自顧自說道:“我行走你們這座天下多年,也見過不寺廟的四大天王,和各路道觀靈,這尊泥像……”
陳平安靜待下文,結果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答案,只得開口問道:“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寧姚點了點頭,一本正經道:“是最矮的。”
蹲地上的年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朝出大拇指。
寧姚轉頭問道:“你見過比你們披雲山還高的道門靈神像嗎?”
“當然沒見過啊。”陳平安愣了愣,疑道:“披雲山是我們這邊的?”
寧姚恍然,解釋道:“就是你們這裡最高的那座山,很久很久以前,據說曾經有位得道高人,在披雲山那邊埋下一方天師印,用以鎮此方天地的龍氣。”
陳平安眼睛一亮,“知道大致方位嗎,咱們能不能挖?”
寧姚笑瞇瞇道:“怎麼,想挖了賣錢啊?”
被揭穿真相的陳平安微微赧,坦誠道:“倒也不一定要賣錢,只要是好東西和值錢件,留在家裡當傳家寶也是好的嘛。”
寧姚用手指凌空點了點那個掉錢眼裡的傢伙,沒好氣道:“以後你要是能夠開宗立派,我估計有你這麼個燕子銜泥、持家有道的掌門宗主,門下弟子客卿肯定一輩子吃穿不愁,躺著福就好了。”
陳平安沒想那麼遠,至於什麼開宗立派,更是聽也聽不懂。
他站起問道:“不管大小,眼前也算是劍爐的一種?”
寧姚點頭道:“大小劍爐,分左右手,真正滋養的對象,絕對不是左手食指和右手尾指,而是一路逆流而上,直到……”
寧姚說到這裡的時候,閉目凝神,甚至不用掐訣立樁,就能夠心生應,睜眼後彎曲手指,對著自己指了後腦勺兩個地方,分別是玉枕和天柱兩座竅,確實是比較適合溫養本命飛劍的場所,笑道:“左手劍爐對應這裡,右手則是指向此。”
陳平安茫然道:“寧姑娘,其實我一直想問,這劍爐說是拳譜的立樁,可手指這麼扭來扭去,這和練拳到底有啥關係?能長力氣嗎?”
寧姚有些傻眼。
要是非讓寧姚解釋武學或是修行的門門道道,那就真是太爲難了,更別提讓說出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如何順利過。畢竟對於寧姚自己來說,這些最沒勁的道理,還需要說出口嗎?不是自然而然就該門路的嗎?
於是板起臉教訓年道:“境界不到,說了白說!你問這麼多幹什麼,只管埋頭苦練便是!怎麼,吃不住苦?”
陳平安將信將疑,小心翼翼說道:“寧姑娘,真是這樣?”
寧姚雙手環,滿臉天經地義的正氣表,反問道:“不然咧?!”
陳平安便不再追問此事,仰頭向被寧姚稱爲道門靈的彩繪神像,道:“這就是陸道長他們家的神仙啊。”
寧姚無奈道:“什麼陸道長他們家的神仙?第一,道家道家,雖然有個家字,但絕對不是你們小鎮百姓人家的那個家,道家之大,遠遠超出你的想象,甚至連我也不清楚道門到底有道士,到底有多支脈流派,只聽我爹說過,如今祖庭分上下南北四座……算了,跟你說這些就是對牛彈琴。第二,神仙神仙,雖然你們習慣了一起念,甚至全天下的凡夫俗子也這樣,可歸結底,神和仙,走的是不一樣的路,我舉個例子好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這句話你聽過吧?”
陳平安點頭道:“以前杏花巷馬婆婆經常跟顧粲他娘吵架,我總能聽到這句話。”
寧姚此時頗有一些指點江山的意味,“佛爭一炷香,爲啥要爭?因爲神確實需要香火,沒有了香火,神就會逐漸衰弱,最終喪失一無邊法力,道理很簡單,就跟一個人好幾天不吃五穀雜糧一樣,哪來的氣力?世俗朝廷爲何要各地員絕祠?怕的就是人間香火雜,使得一些本不該神的人或什麼,坐擁神位,退一步說,哪怕他們擅自神之後,是天良善之輩,願意年復一年蔭庇當地百姓,從不逾越天地規矩,可對自詡爲‘真龍之’的皇帝君主而言,這些不被朝廷敕封的祠,就是在禍一方風水,無異於藩鎮割據,減弱了王朝氣運,是挖牆腳跟的行徑,因爲會短國祚的年數,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至於仙,很簡單,你看到的外鄉人,十之八九都算是,就連正山那頭老猿,也算半個仙,都是靠自己走在大道上,一步步登山,通往長生不朽的山頂。修行之人,也被稱爲煉氣士,修行之事,則被稱爲修仙或是修真。”
陳平安問道:“那麼這尊道門靈到底是神還是仙?按照寧姑娘的說法,應該算是道門裡的仙人吧?”
寧姚臉肅穆,輕輕搖頭,沒有繼續道破天機。
突然皺了皺眉頭。
一顆石子莫名其妙激而至,重重砸在靈神像高出頭顱的那隻拳頭上,砸出許多碎屑下來。
寧姚揮了揮手,驅散頭頂那些泥屑塵土。
陳平安站起,順著寧姚的視線,他轉頭去,結果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影。
有個黝黑瘦的矮小年,蹲在遠一座倒地神像上,一隻手不斷拋出石子、接住石子。
陳平安轉跟寧姚並肩而立,輕聲道:“他馬苦玄,是杏花巷那個馬婆婆的孫子,很奇怪的一個人,從小就不說話,上次在小溪裡到他,馬苦玄還主跟我說話來著,他明顯早就知道蛇膽石很值錢。”
名馬苦玄的年,站起後繼續掂量著那顆石子,朝寧姚和陳平安燦爛一笑,開門見山道:“如果我去福祿街李宅,跟正山那頭老猿說找到你們兩個了,我想怎麼都可以拿到一袋子錢。不過你們只要給我兩袋子錢,我就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事先說好,只是做買賣而已,別想著殺人滅口啊,地上這麼多神仙菩薩可都看著咱們呢,小心遭報應。”
惱怒的寧姚正要說話,卻被陳平安一把抓住手臂,他上前踏出一步,對馬苦玄沉聲問道:“如果我願意給錢,你真能不說出去?”
馬苦玄微微一愣,好像是完全沒想到這對年,如此好說話,竟然還真跟自己做起了生意。
不過他也懶得繼續演戲了,掏出一隻華貴的錢袋子,隨手丟在地上,笑道:“我已經在李家拿到報酬了,只不過我可不是爲了錢,泥瓶巷陳平安,宋集薪的隔壁鄰居,對吧?你要怪就怪你邊的傢伙,太惹人厭了,昨天壞了很多人的大事。”
年扯了扯角,手指向自己,“比如我。”
陳平安環顧四周。
馬苦玄向寧姚,笑道:“放心,那頭老猿暫時有點事要理,我就趁著這個機會,想跟你討要一樣東西,你知道是什麼的,對不對?”
寧姚冷笑道:“小心有命拿沒命用。”
馬苦玄樂呵呵道:“你又不是我媳婦,擔心這個做啥。”
陳平安實在無法想象,這麼一個滿鬼氣森森的傢伙,怎麼會有人覺得此人是個傻子?
寧姚臉沉,了陳平安肩頭,輕聲提醒道:“不知爲何飛劍到了這邊周圍,便進不來了。”
馬苦玄微微轉移視線,對陳平安咧笑道:“昨天屋頂一戰,很彩,我湊巧都看見了。哦對了,你可以摘掉綁在小上的沙袋了,要不然你是追不上我的。”
陳平安果真蹲下,緩緩捲起管,視線則一直放在馬苦玄上。
直到這個時候,寧姚才驚訝發現,原來陳平安管裡邊,小上還綁著一圈不厚不薄的沙袋。
陳平安跟寧姚解釋了一句:“很小的時候,楊家鋪子的楊爺爺就曾經叮囑過我,死也別取下來。原本是打算用來對付老猿的第四口氣,現在想了想,也差不多了,因爲我總覺得這個馬苦玄的傢伙,和老猿一樣危險。”
馬苦玄輕輕跳下神像,瞥了眼一襲墨綠長袍的英氣,自言自語道:“本來以爲好歹等我出了小鎮,纔會遇到第一位大道之敵,沒想到這麼快就上。哈哈,真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啊。”
寧姚突然問道:“陳平安,那傢伙小時候也給牛尾甩過?”
陳平安站起,輕輕跺了跺腳,左右雙腳各數次,認真想著寧姑娘的問題,回答道:“馬婆婆很有錢的,所以我記得這個馬苦玄家的黃牛,型格外大,那牛尾甩起來,很嚇人的。”
在陳平安站起的時候,馬苦玄卻又蹲下,抓起一把石子放在了左手心。
最後,泥瓶巷年與杏花巷年,兩個同齡人,遙遙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