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督造衙署,宋長鏡一人獨自返回,年宋集薪已經去往狗窩一般的泥瓶巷,對此男人沒有強求,爲統兵多年的沙場大將,在山海裡,尚且能夠鼾聲大作,所以那個被放養的侄子,這些年日子過得沒那麼符合天潢貴胄的份,宋長鏡沒覺得這就虧欠了那孩子。能活著返回大驪京城,就不錯了。
衙署的年邁管事,一直等候在門口,手裡提著燈籠。
宋長鏡率先過只開了一扇側門的門檻,大步向前,說道:“不用帶路。”
年邁管事默然點頭,放緩腳步,然後悄然離去。
福祿街上的這棟衙署,建造得並不豪奢,佔地遠遠不如盧李兩姓的宅子,前任那位貨真價實的窯務督造,生活得清苦,小鎮大戶們也沒覺得如何不妥。
但是宋長鏡不一樣,當今大驪皇帝的同母弟弟,還立下過開疆拓土不世之功,更是東寶瓶洲名列前茅的武道宗師。
他的到來,就像過江龍闖了一座小湖,地頭蛇們哪怕談不上如何畏懼,面對宋長鏡這種人,誰都會拿出該有的恭謹姿態。
宋長鏡經過一座小院子的時候,看到有人還在房挑燈夜讀,坐姿端正,獨之時,仍是一不茍。
不愧是一位正人君子。
宋長鏡大袖飄搖,快步走過,角泛起譏諷笑意。
昔年有年求學於觀湖書院,書法通神,名朝野,被南魏國主召皇宮,於側殿撰寫詔書,正值隆冬大雪,筆凍不能書,帝敕令宮嬪十餘人侍於左右側,爲其呵筆。
此事迅速風靡東寶瓶洲,傳爲一樁談。
只是無人深思,皇城宮何等森嚴,這種事,皇帝不說,宦不說,嬪妃不說,老百姓是如何知道的?
走在幽深小徑上,宋長鏡驀然爽朗大笑。
穿一素潔衫的宋集薪回到泥瓶巷,院門未鎖,推開屋門後,看到婢稚圭坐在正堂一張椅子上,半瞇著眼,歪著腦袋打瞌睡,當腦袋傾斜到了一個幅度後,就立即坐正,然後繼續歪斜。
看來是真的很累了。宋集薪彎下腰,輕輕晃了晃的肩膀,聲道:“稚圭稚圭,醒醒,趕回自己屋子睡覺去,小心凍著。”
睡眼惺忪的著眼睛,迷糊道:“公子,怎麼這麼晚纔回來啊。”
宋集薪笑道:“去了趟廊橋那邊,路程有點遠,所以晚了些。”
稚圭看到宋集薪的這陌生禮服,驚訝道:“咦?公子怎麼換了一服?”
宋集薪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聊,“不提這個。那本地方縣誌借給你後,讀書識字怎麼樣了,要不要我教你?”
搖頭道:“不用。”
宋集薪回到自己屋子,漆黑一片,掉外袍,踢掉靴子,到牀上,年呢喃道:“王朱,王朱,原來如此。”
稚圭回到自己屋子,熄燈睡覺,整個人在被窩裡,發出一陣陣輕微的靜像是在吃東西,裡嚼著些什麼。
最後竟然還打了一個飽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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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羨在鑄劍鋪子這邊,雖然還沒有正式爲阮師傅的徒弟,但是誰都看得出來,阮師傅對這個高大年很重,否則也不會手把手親自教他如何鍛打劍條,那一排鑄劍室,如今並不是誰都可以進的。
正午歇息的時候,有一個燒瓷窯工出的年輕人跑到劉羨跟前,說有人找他,眉弄眼,十分玩味,說是一個比福祿街那些夫人還好看的婦人,來找劉羨。
劉羨嬉皮笑臉跟著他走去,心其實一下子沉重起來。
果不其然,在一座水井旁邊,站著一位材修長的婦人,四周許多挖井搬土的青壯漢子,幹活特別起勁。
如小夫子宋集薪所鄙夷的那樣,劉羨確實就是個土鱉,但是子好看與否,跟讀沒讀過書,識不識字,實在是沒有任何關係。也許高大年不知道,籠統含糊的好看一說,其中其實有一種嫵,尤其是端莊且,尤爲人心魄。
這個字,若是解字,本就是畫眉之的意思。
眼前這位不知姓名、腳的夫人,眉細巧如娥蟲之須,額頭像蟬,廣而方正,潔滿。
今天隻一人來此,沒有興師問罪的架勢,也不像是要仗勢凌人,劉羨稍稍鬆了口氣。
只不過這位雍容華貴的夫人,臉蛋再好看,劉羨不否認,如果是以往,說不定在街邊遇上,還會吹幾聲口哨,可是這不意味著劉羨就會心,高大年心儀的子,以前是那個泥瓶巷的婢,如今是,以後也是。
劉羨帶著麗婦人走向小溪,語氣堅定道:“夫人,你如果是想要說服我,賣給你們那件傳家寶,我勸夫人不要開這個口了。”
婦人嫣然笑道:“先別急著拒絕,容我跟你說清楚利害關係,你再來做決定。”
高大年臉不變,故作輕鬆,其實一顆心瞬間沉谷底。
在遠,蹲坐在一間鑄劍室門檻上,端著一碗飯,白米飯堆積出山尖尖的模樣,高聳出大白碗的邊沿,正在狼吞虎嚥,吃掉“山頭“後,如願以償看到被藏其中的紅燒,整個人洋溢著幸福的彩,背轉,背對著坐在門檻另一端細嚼慢嚥的男人,問道:“爹,不管一管那外鄉婆姨?”
男人甕聲甕氣道:“不管。”
青憂心道:“他可是你以後在這裡的開山大弟子,就不怕走岔路?”
男人淡然道:“那就是那小子沒福氣。”
疑道:“爹,不會到可惜啊?”
比如,看到鋪子裡那些好吃又緻的糕點,兜裡沒錢也就罷了,有錢,買了,結果不小心掉地上,真是活該被天打五雷轟。
男人答非所問,“紅燒好吃不?”
下意識開心點頭,“好吃好吃!”
猛然繃,爹下過“旨意”,每天只能吃一份葷菜,所以假裝像是隻盛了一碗白米飯,將紅燒藏在其中。爲的就是晚上能夠明正大吃上一份葷菜。
尷尬轉頭,高高擡起白碗,理直氣壯道:“只有一塊呦,我又沒有壞規矩!”
男人呵呵一笑,問道:“那麼藏在碗底的那塊紅燒,吃不著,會不會到可惜啊?”
微微張大,整個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心如死灰。
男人還往自家閨傷口上撒鹽,“你要是不多問劉羨的事,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悶不吭聲,小口小口吃著紅燒,一看就知道以後肯定勤儉持家。
男人吃完飯,向小溪那邊的婦人和年,說道:“這小子只要一天不登中五境,爹就不會管他的死活。哪怕進中五境,爹會管一兩次,但也絕不會多管,事不過三吧。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賭氣道:“爲啥不管?!”
男人沒好氣道:“文人收學生,武人收徒弟,都不是江湖幫派招徠小嘍囉,不是想著以後跟人起了爭執,仗著人多勢衆來跟人吵架或是打架。歸結底,在我眼中,師生也好,師徒也罷,就是同道中人。何況如今劉羨還不是我的徒弟。”
沒說話。
男人嘆道:“傻閨,只說這偏居一隅的大驪王朝,知道有多人嗎?兩千多萬戶!這麼多天下人,這麼多煩心事,你管得過來嗎?爹會在接下來的六十年裡,從齊靜春手裡接管小鎮,你也別天逛,安心在劍爐這邊鑄劍練劍,要不然惹了麻煩,爹是管還是不管?”
不等男人把話說完,就冒出一句話,“不用你管。”
這句話,把男人憋得差點傷,威力之大,不比某位劍仙的箱底手筆更弱。
男人真想使勁敲著這個傻閨的榆木腦袋,你的事,爹能不管?
男人有些哀愁啊。
一臉“震驚”道:“咦,碗底怎麼多出一塊紅燒來,唉,我今天的份額用完啦,還是給你吃吧?爹?”
男人不用轉頭看,都能到傻丫頭的蹩腳演技,無奈道:“算了,你吃吧,爹就當你今天只吃了一塊紅燒。記得下午打鐵,別再懶了。”
這次的激,毫不作僞,“爹,你真好!”
男人氣笑道:“是紅燒好吧。”
低下頭,了一口米飯,輕聲道:“爹也好。”
男人繃著臉,好不容易纔忍住笑意,想了想,覺得還是生個閨好啊。
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嗓音,“爹,晚上還能再吃一塊不?兩塊和三塊,差不太多,對不對?爹你不說話,我就當答應了哦?”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掉了。
最後那句話,則是已經跑出去老遠,才說的。
男人了臉頰,自言自語道:“我家秀秀以食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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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穿街走巷送完信後,買了一份早點,送去給泥瓶巷的寧姑娘,然後開始門路地煎藥。
寧姚今天穿了一件嶄新的墨綠長袍,乾淨利落,本就長得英氣發,這一飾,加上腰佩長刀,比起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富家子弟,更有貴氣。
寧姚猶豫了一下,“就目前而言,你如果真想研習那本撼山譜,在學拳勢之前,你要先做三件事,站樁,走樁和睡樁,最後一件事,比較講究竅積澱和氣息流轉,很難用言語描述,先不說它便是。反正前兩件事,無需太考慮天賦骨,你老老實實按照拳譜上繪畫出來的姿勢,長久以往堅持下去,終歸是有用的,哪怕無法讓你在武道上登堂室,但是強健魄和延年益壽,不是沒有可能。”
陳平安說出自己的一個想法,“在溪水裡練習走樁,是不是也行?”
寧姚點頭道:“當然。及膝練起,再及腰,最後及脖。”
陳平安順著的話問道:“最後不是整個人在水裡嗎?”
寧姚冷笑道:“怎麼,你是想在水底練習閉氣,然後練出一隻千年王八萬年啊?”
陳平安悻悻然不說話。
寧姚想了想,“來,我給你演示一下走樁。看仔細了!”
寧姚讓陳平安把桌子挪開,然後向前走出六步,步伐爲三小三大,最後一步當一腳重重踏下,整棟屋子的泥地,彷彿都發出了一陣沉悶震。
一氣呵。
看似輕描淡寫,其實行雲流水,給草鞋年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覺。
如一條瀑布直瀉而下,天經地義,而且蘊含著巨大的力道。又如樹葉在溪水裡打了一個旋轉,圓轉如意,輕至極。
所有都是對的,但是陳平安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看到年一臉茫然的神,寧姚又撤回原位,再次演示一遍。
寧姚站定,轉頭問道:“看明白了嗎?來試試看?”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嘗試了一遍。
搖搖晃晃,像個醉醺醺的酒鬼。
陳平安站在原地,撓撓頭,顯然他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像話。
寧姚黑著臉,沉聲道:“再來!”
三遍之後,陳平安已經略有好轉,但是寧姚已經臉沉得像要下一場暴雨。
無法想象,世上怎麼會有陳平安這樣的笨蛋,練武如此沒有悟,天資如此糟糕!
沒辦法。
寧姚是一個自就站在劍道極高的人,出,骨,天賦,眼,皆是如此。
所以本無法理解,在距離有十萬八千里之遙的山腳,那些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山的,更不會懂得那些人爲何要走得踉踉蹌蹌。
最後實在沒轍,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要拔刀砍人,於是靈機一,拍了拍草鞋年的肩膀,勉強安道:“陳平安,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習武也是一樣的道理,練拳幾萬下,出不來味道,那就幾十萬,一百萬!你去撿你的石頭吧,笨鳥先飛,別灰心喪氣,慢慢來,在小溪裡一遍遍練習這個走樁。”
陳平安一想,真是這個道理。
以前聽宋集薪說過一句話,跟寧姑娘的“讀書百遍”差不多意思,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不過年覺得更有道理的,還是寧姑娘所說的幾萬幾十萬不夠,那就練一百萬次嘛。
陳平安笑著跑出泥瓶巷,一路上默唸三小三大,按照記憶去模仿寧姚的走姿。
草鞋年在心中,告訴自己的“真相”,是練習一百萬次之後,興許就能練拳小了。
所以這部《撼山譜》的練拳起步,就是一百萬次,在那之後,他陳平安纔有資格再來談其他。
寧姚獨自坐在門檻上,自言自語道:“爲何覺自己好像挖了一個天大的坑?那傢伙會不會爬不出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