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一臉懷疑,寧姚怒目相視,指著那串文字,“真念‘滾’!此拳悟自於大驪觀雨,拳勢滾走之勢,拳罡如潑墨大雨,跌落人間後,滾走於大驪皇宮之龍壁,傾瀉直下!”
陳平安凝神著那幾幅一氣呵的拳勢圖,擺兵佈陣一般,在一頁之,所以每個揮拳小人的圖畫不大,加上炭筆畫工並沒有如何細,也虧得是陳平安眼力好,在昏暗燈下依然看得纖毫不差,年聽到寧姑娘那些聽不太懂的話語後,呢喃道:“聽上去這一式拳法很威猛啊。”
寧姚微微湊過腦袋,看著那幾幅畫譜,點頭道:“有一招拳法,在江湖上傳了幾千年,都沒有失傳,跟這一招拳譜有幾分神似啊。”
陳平安轉頭好奇問道:“怎麼說?”
昏黃燈火中,長眉微彎,如春風彎了一束桃枝。
忍住笑意道:“江湖上有套老咸宜的拳法,王八拳,一頓瞎掄,保管能夠拳打死老師傅。”
年無奈道:“哪有你這麼說的。”
陳平安在腦海中想象了一番,這可不就是顧粲的拿手好戲和名絕學嗎?記憶當中,顧粲他孃親在很多年前,好像也過一場不那麼好的爭執,是在杏花巷的一間脂鋪子門口,那時候顧粲還剛剛會走路,顧粲他爹,因爲是外鄉人的緣故,又常年不著家,早已被泥瓶巷的街坊鄰居忘記,那時候婦人們開始憂心,憂心自家男人在經過顧氏寡婦家門口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僅僅是竹竿上晾曬著的婦人,就輕而易舉將男人的魂魄勾走了。後來有一次,馬婆婆便召集五六位婦人,聯袂去堵顧氏的院門,顧氏在那一戰當中,吃了不虧,但是馬婆婆們也沒佔到多大便宜,兩敗俱傷,只不過越到後邊,顧氏終究是勢單力薄,雙拳難敵四手,就連衫也被扯碎,衫本就單薄,一時間難免春乍泄,更讓那些自慚形穢的婦人們失心瘋,抓撓撕咬,無所不用其極,看得巷子周圍男人們一個個咽口水。
好在當時陳平安恰巧從龍窯回到小鎮,這麼多年一直得到顧氏照拂,就上去幫顧粲他娘擋下許多險招式,從頭到尾,草鞋年沒敢還手,陳平安不是怕惹麻煩,而是怕自己一拳就打死人。
那個時候的年,在姚老頭的呼喝聲、謾罵聲中,已經走過無數山和水,才十二三歲,就走過了很多小鎮老人幾輩子的路。
那會兒,年和婦人坐在院門口,顧粲始終被關在門,大概是不希孩子看到他孃親的狼狽模樣。
年轉頭去,給婦人指了指角位置。
婦人隨意撇了撇,然後出大拇指,重重掉角的跡。
孩子在院子裡哭得撕心裂肺,一聲聲喊著孃親。
婦人先是對草鞋年笑了笑,然後嘩啦一下,眼淚就滾出眼眶。
第二天,草鞋年邊,就多了一個不不願的拖油瓶。
寧姚的問話打斷了陳平安的幽幽思緒,“你想什麼呢?”
陳平安問道:“你說顧粲和他娘離開小鎮後,隨了截江真君去了那座書簡湖,真能過上好日子嗎?”
寧姚反問道:“你覺得他們母子在泥瓶巷過得不好?”
陳平安想了想,“顧粲那小子沒啥良心,年紀又小,肯定沒覺得日子難熬,不過顧粲他娘……應該不會覺得小鎮是個好地方,尤其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人,一個都不喜歡。而且我覺得顧粲他娘吧,好像天生就不該在小鎮這邊,總覺得很不甘心,如果按照姚老頭的話來說,就是心不定,男人心不定,志在遠方,娘們心不定,就要紅杏出牆,我覺得這話說得不太對……”
寧姚猛然直起腰,一拍桌子,“扯什麼扯,還要不要學拳譜的?!”
陳平安嚇了一跳,“寧姑娘你繼續說。”
寧姚沒好氣道:“與你說修行,並無意義,因爲你註定無法修行。所以我只能跟你說武學,說武道。”
陳平安剛想說什麼,已經自顧自往下說去,“天下武學分九境,當然有人也說其實九境之上,還有第十境,就像各大王朝都會豢養一羣棋待詔……”
說到這裡,心又好了許多,笑瞇瞇問道:“陳平安,知道什麼棋待詔嗎?”
陳平安當然老老實實搖頭。
臉上彩流溢,“圍棋的高手,九段品秩最高,就等於場的一品大員吧,但是有一些百年一遇的天才,會被譽爲‘十段國手’,然後這些人就會有各種花哨的獨有頭銜,你們大驪王朝的棋待詔啊,特別丟人,據說你們的九段,只等於隋朝的七段實力,整個大驪,也就一個綽號‘繡虎’的傢伙,被隋朝棋壇真正視爲敵手。哦,對了,你知道啥圍棋嗎?”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規矩也懂些,就是自己不會下。宋集薪和稚圭家裡就有棋盤和棋子。”
滿是失落,“這樣啊。”
繞了半天,年仍是不曉得“九境”到底是個啥。
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點不靠譜,咳嗽一聲,鄭重其事道:“我娘說過,武道九境,一步一臺階,但是哪怕等你登頂第九境,最後的景象,就像一座山,擡頭向遠的另外一座山,卻只看到了半山腰。”
陳平安若有所思,“我懂了。”
因爲年親眼見識過這幅畫面。
也不在意年是否真懂,說道:“武道九境,分煉、煉氣和煉神,各有三層境界,步步登頂,一步差不得,更錯不得,走得越堅實越好,走得快慢與否,反而沒有那麼重要,這與修行是不太一樣的。”
“煉三境界,第一層泥胚境,聽意思就知道,跟你宅子所在的這條泥瓶巷,糙不堪。不過修至巔峰圓滿,自如一尊泥菩薩,雖是泥塑,卻也有幾分不俗氣象,氣沉丹田,不如山,算是在武道一途真正門了。總之,這一層的髓在於一個‘散’字,以及一個‘沉’字。習武之人的天賦高低,悟的好壞,領路的師父,一下子就能看出來。”
“第二層木胎境,寓意你的魄開始由漸細,大之時,紋理有序,如通篆刻符籙,就像……對,就像這塊從溪裡出來的蛇膽石,跟一般的鵝卵石,裡其實已經截然不同。這一層境界的深意,爲‘開山’,拓寬經脈,把一條狹窄如羊腸小道的經脈,變能夠容納馬車通行的關大道。習武之人的骨好壞,會在這個境界當中高下立判。”
說這些話的時候,黑高高舉起那顆年贈送的石子。
凝視著燈火照映下的漂亮石頭,輕聲道:“煉最後一境界,名爲‘水銀鏡’,濃稠如水銀,重量卻更加輕盈,氣凝聚合一。突破門檻,需要渡過一劫,‘泥菩薩過江’。能否功走過最後一個門檻,鯉魚跳龍門,就得看習武之人的運氣了。”
陳平安聽得懵懵懂懂,癡癡著那盞油燈,燈火搖曳,心神隨之搖曳。
打了個哈欠,趴在桌子上,懶洋洋道:“說到這裡就差不多了,煉三境界,已經將八品武人擋下來,再難更進一步,要知道窮學文富學武這個道理,除了我家鄉,其餘天下皆然,按照你的家底,以及你的悟,我估著這輩子能夠到達第二層境界,就該燒高香了。”
陳平安問道:“那這本拳譜怎麼練?”
挑了一下眉頭,“明天再說,我有些困。”
陳平安嗯了一聲,“那我拿籮筐去撿石頭了,明天再來找寧姑娘。”
說道:“如果你放心的話,拳譜留下來,我再看看有沒有紕,會不會是陷阱之類的。”
陳平安笑道:“好的,可是寧姑娘記得小心些,這本撼山譜,我以後還要原原本本還給顧粲的。”
轉頭皺眉道:“你要說幾遍才放心?!”
年笑著去角落背起籮筐,離開屋子的時候不忘提醒道:“寧姑娘別忘了鎖院門。”
趴在桌子上,沒有轉頭,擺擺手,有氣無力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怎麼比我爹還話多啊。”
年輕如燕,影沒小巷。
等到陳平安約莫著已經離開泥瓶巷,立即直起,以視若仇寇的眼神,狠狠盯著那部撼山譜,然後整個人瞬間垮下來,再次趴在桌上,愁眉苦臉,自言自語道:“這玩意兒怎麼教啊,我生下來就是世間第一等的劍仙之,哪裡需要走這些山腳的路程。我連三百六十五座竅的名字也記不全,氣息如何自然流轉,我打從孃胎起就會了啊……”
雙手撓頭,悲憤絕。
突然有一個嗓音在門外怯生生響起,“寧姑娘?”
寧姚僵地緩緩轉,看到一張極其欠揍的黝黑臉龐。
板起臉,不說話。
年嚥了咽口水,歉意道:“我是怕你忘了鎖門,就來提醒一聲,再就是如果寧姑娘晚上肚子會的話,我可以先去劉羨家做些宵夜,給寧姑娘拿過來,之後再去小溪那邊。”
大手一揮。
年立即跑路。
一路上,陳平安腦海中都是拳譜第一式的圖畫。
拳走人,腳不離地,如趟爛泥,勢如大雪及膝,緩緩而行。
年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當他試圖去按照圖譜去練習拳架後,他不由自主轉變了每次呼吸的快慢長短。
年甚至異想天開,在溪水當中練拳,豈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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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前放著兩枚印章,由最上等蛇膽石雕刻而,皆不大,且都尚未篆刻印文。
白天,那位氣質溫潤如玉的年輕讀書人,造訪學塾,之後兩人私下對話,遠道而來的儒家君子問了他一個問題,“先生可想繼承某人願,繼續爲萬世開太平?”
齊靜春當時回答道:“容我考慮考慮。”
這顯然不是一個如何令人滿意的答覆,不過那位譽半洲的年輕君子,沒有咄咄人,與慕名已久的齊先生,聊了聊小鎮的風土人和小鎮之外的風雲變幻,然後就告辭離去。
從頭到尾,年輕君子都沒有詢問那塊玉牌如何置。
但是齊靜春心知肚明,東寶瓶洲儒教書院的這位君子可以忍,道教宗門的那對金玉,佛教大小禪寺的護經師、那位蜚聲海外的苦行僧,以及兵家的代表人,這三方勢力都不太可能會顧忌山崖書院的面了,尤其不會聽從他齊靜春的意願,肯定會毫不猶豫取回各自勢力的勝之。
不過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齊靜春正襟危坐,手握刻刀,破天荒有些爲難,不知如何刻寫印章的篆文,“殺仁,捨生取義。對這個孩子來說,好像太大了一些,不妥當,也不吉利。安心在平,立在正,是不是太虛了一些?可如果是三枚隨手鑿就的急就章,好像又顯得太沒有誠意了?”
齊靜春轉頭向窗外的夜空,夜幕當中,星星點點,如一顆顆夜明珠懸掛於一張黑幕之上。
齊靜春怔怔失神,良久纔回過神,一手拿起印章,開始下刀。
最終刻出“靜心得意”四個古樸篆文,尤其以爲首之“靜”字,最爲神意飽滿,包羅萬象。
齊靜春輕輕放下手中印章,底款這面朝上。
齊靜春如釋重負。
這位兩鬢霜白的儒士心意微,便隨手揮袖,只見桌面上很快“風生水起”,山川起伏,依次展開。
最後齊靜春凝神去,看到小鎮陋巷的破落祖宅當中,年和並肩而坐,聊著武道九境的概況。
武道九境之上,有第十境。
齊靜春早就讀書破萬卷,對於廟堂江湖更不陌生,自然曉得武道之事。
齊靜春那張近乎古板的臉龐,浮現出一些笑意。
於是這位坐鎮一方天地的儒家聖人,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他在第二枚私章上篆刻三字。
陳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