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瓶巷一棟宅子外頭,有個掛著鼻涕蟲的頑劣孩子,正在兇狠踹門,罵罵咧咧,唾沫四濺,“陳平安!再不滾出來,我就找人砍死你,把你家一堆破爛都砸了!我知道你在家裡,忙啥呢,難道是在跟宋集薪的小媳婦,跟稚圭在那個啥?大白天的,也不曉得照顧一下宋集薪的?好好好,不出來是吧,我走了,我可真走了啊?我這一走,你這輩子就崩想見著我啦,我那些寶貝,本來想著都留給你,陳平安!快出來啊!”
不知爲何,罵到最後,孩子竟然帶著點哭腔,狠狠將兩條鼻涕蟲回老窩。
顧粲猛然間覺得腦殼一陣生疼,趕轉去,看到那張悉面孔後,孩子破口大罵道:“陳平安!你大爺的……”
草鞋年臉不太好看,顧粲趕見風轉舵地補了一句,“還好嗎?”
行雲流水,轉折如意,毫不生。
習慣了這兔崽子的沒心沒肺,提著個新陶罐的陳平安沒好氣道:“好不好,你還不知道?”
顧粲意識到自己還有正事,趕把陳平安扯到院門口,然後將兩隻繡工的袋子,一腦塞到陳平安手裡,孩子低嗓音問道:“還記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條小泥鰍不?”
陳平安一頭霧水,拿著沉甸甸的袋子,東西並不陌生,當時強行買走那條金鯉魚的錦年,事後就專程送了一袋子銅錢給自己。陳平安四張,泥瓶巷兩頭並無行人,仍是趕開門,把顧粲帶進院子,將陶罐放在一旁後,直截了當問道:“有外鄉人跟你買那條泥鰍,對不對?!顧粲,我勸你千萬別賣!打死都別賣,你不是想著以後讓娘過上好日子嗎,你一定要留著那條泥鰍,知不知道?!”
顧粲哇一下就哭出聲,雙手抓住陳平安的袖子,哽咽道:“我想把泥鰍還你的,可是孃親不讓,還打了我一耳,孃親從小到大都沒打過我,還有那個說書先生,不知道是神仙還是鬼怪,嚇人得很,先是把我給帶到了白碗裡,然後那條泥鰍一下子就變得很大很大,比我家大水缸還要很多很多……”
陳平安一把捂住孩子的,臉嚴肅瞪眼道:“泥鰍送給你了,就是你的!顧粲,你還想不想以後讓你孃親過好日子?能每天都吃上,讓你娘用上胭脂水,買那種上去溜溜的綢緞裳?”
顧粲了鼻子,使勁點頭。
陳平安鬆開手,蹲下,問道:“兩袋子錢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你拿出來的?”
顧粲眼珠子一轉,剛想騙人,陳平安跟他關係實在是再悉不過,小王八蛋撅起屁就知道拉什麼屎,直接又賞了顧粲一個板栗,厲道:“拿回去!”
顧粲犟脾氣也上來了,“就不!”
陳平安給氣得臉鐵青,揚起手就要來個貨真價實的板栗,只不過看到孩子死犟死犟的表,陳平安又有些心,緩了緩語氣,想了想,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說。”
顧粲就將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不否認這個孩子平時讓人恨得牙,但確實聰穎早慧得很,從老槐樹到鐵鎖井,再到泥瓶巷院子,把那個說書先生要收他爲徒的奇遇,給陳平安說清楚明白了。陳平安這一刻心裡大致有數了,顧粲多半就是小鎮上自己得到祖蔭槐葉的人之一,祖墳冒青煙也好,像齊先生陸道長所說有機緣福氣也罷,顧粲應該是會被那個說書先生帶離小鎮。但是一想到那個截江真君劉志茂,陳平安就心絃繃,按照齊先生的說法,此人品行實在低劣,更想將自己除之後快,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來陷害自己和蔡金簡,顧粲認了此人做師父,真是好事?不過退一步說,此人願意收顧粲爲徒,而不是坑蒙拐騙,或是強買強賣,是不是可以說明顧粲暫時不會有命之憂?
鬼靈怪的孩子眼珠子急轉,趁著陳平安想問題的時候,冷不丁抓起陳平安手裡的兩隻錢袋,一下子砸向屋,然後轉就跑。
結果被陳平安一把抓住後領口,扯回原地。
顧粲雙手抱頭,可憐兮兮的模樣。
陳平安雖然把孩子強行拽回來,但是如何置,猶豫不決,涉及到的事太大,陳平安很怕做出錯誤的選擇,害得顧粲和他孃親被連累。
若只是自己的事,這個無依無靠的草鞋年,恐怕就要乾脆利落很多。
黑不知何時已經下牀,站在門檻後頭,“我娘曾經說過,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這個孩子一看就是禍害千年,以後也不缺狗屎運的那種人。”
顧粲眼睛一亮,趕把兩條鼻涕掉,咧著,出缺牙的景,笑臉諂道:“姐姐你長得真俊,長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樣!這裡地方小,去我家坐坐?”
陳平安無奈道:“你娘啥時候改嫁給你爹的?”
被拆穿後的孩子立即翻了個白眼,換了一種臉和語氣,嘖嘖道:“陳平安,可以啊出息了,啥時候拐騙了個婆娘回家?要鬧房嗎?可惜我是趕不上了,要不然我一定蹲牆角,聽你們在牀上神仙打架……”
陳平安一掌按在顧粲的腦袋上,對黑歉意道:“他就這樣,別生氣。”
瞥了眼孩子,“熊樣!”
顧粲正要發揮一下家傳本事,察覺到自己腦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立即病懨懨的,有氣無力道:“姐姐你長得這麼水靈,說啥都對。”
黑沒搭理這孩子,轉頭向陳平安,含有深意道:“那兩袋子銅錢,你最好收下,省得以後反目仇。而且這孩子將來一旦修道有,你今天不讓他一些愧疚,極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穩,導致外化天魔乘隙而。”
這話顧粲聽,對那位姐姐出大拇指,“頭髮長,見識也長,果然比隔壁某個小娘們靠譜兒!”
黑挑了挑眉頭,竟是欣然接。
泥瓶巷遠,響起一聲火急火燎的怒吼,“顧粲!”
孩子臉微白,“走了走了,陳平安,我走了啊!”
上說要走了,其實孩子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抓住陳平安的五指愈發用力。
可能在潛意識裡,顧粲早已把陳平安當做孃親之外,唯一的親人了。
陳平安帶著孩子走出院子,蹲下,悄悄說道:“顧粲,記得小心你師父。還有,照顧好你孃親,男子漢大丈夫,你孃親以後只能靠你了,別總讓擔心。”
顧粲嗯了一聲。
陳平安又說道:“到了外邊,多做事說話,管住自己這張,吃些虧就吃些虧,別總想著上討回便宜,外邊的人,不像我們,會很記仇的。”
孩子紅著眼睛,唱反調道:“我們這邊的人,也很記仇的,就你不是。”
陳平安哭笑不得,一時無言。
陳平安猛然驚醒,沉聲問道:“顧粲,你有沒有拿到一片槐葉?”
如果沒有的話,陳平安不覺得顧粲是得了仙家機緣,說不定那說書先生的到來,就是一張催命符。
孩子一聽到這個就來氣,嘩啦一下從兜裡掏出一大把,習慣罵娘道:“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混賬,往我兜裡塞了這麼多破爛葉子,我也是剛纔溜出家的時候,藏那兩袋子錢才發現的,不是趙小胖,就是劉梅那丫頭片子!要是給我娘洗服的時候看到,可不又得罵我不省心了!虧得我這就要離開,不然看我不往他們茅坑裡砸石頭……”
孩子罵得起勁,陳平安先是目瞪口呆,然後如釋重負,眼見這傢伙要使勁往地上丟,趕阻止這孩子的舉,無比神凝重道:“顧粲,收好它們!一定要收好!如果可以的話,這些槐樹葉子,最好連你孃親也不要給看到,這很有可能是爲了好。”
孩子茫然,但仍是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顧粲突然前傾,使勁用腦門磕了一下陳平安的腦袋,嗚咽道:“對不起!”
陳平安著他的小腦袋,笑罵道:“傻樣!”
顧粲突然在他耳畔竊竊私語。
陳平安愣在當場。
孩子轉跑開,一邊慢跑,一邊轉頭揮手,“聽那老頭子說,要帶我和我娘去一個書簡湖青峽島的地方,以後你要是混得媳婦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稚圭這種姿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個!”
陳平安站在原地,點了點頭。
也有些傷。
畢竟顧粲這個傢伙,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麼事,陳平安都願意讓著顧粲。
草鞋年著那個孩子漸漸遠去的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總是這樣,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
泥瓶巷裡的年咧一笑。
老天爺小氣的。
隔壁院門輕輕打開,走出婢稚圭,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裡的荷花。
陳平安問道:“先前顧粲說你壞話,都聽見了?”
眨了眨那雙秋水長眸,道:“就當沒聽到,反正我也吵架吵不贏他們娘倆。”
陳平安有些尷尬,只好幫顧粲那個兔崽子說好話,打圓場道:“其實他心眼不壞的,就是說話難聽了點。”
稚圭面無表地扯了扯角,“顧粲心眼好壞,我不知道,那個寡婦孃親,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我很確定。”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現學現用,假裝什麼也沒聽到。
突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陳平安,你真不後悔?”
陳平安愣了愣,“啥?”
稚圭見他不像是裝傻扮癡,嘆了口氣,轉返回院子,關上木門。
眼力極好的陳平安一直站在巷中,終於看到遠顧粲家院門打開,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揹著大小行囊,緩緩走向泥瓶巷另一頭。
陳平安甚至清晰看到,那位說書先生轉過頭,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在三人影消失在小巷盡頭後,陳平安回到自己院子,看到黑竟然已經能夠自己坐在門檻上。
的子骨是鐵打的不?
陳平安先將齊先生贈送的玉簪子,以及顧粲拿來的兩袋子銅錢,都放在桌上,然後開始燒水、抓藥、煎藥,門路,不像是窯工出,反而像是在藥鋪裡待了很多年的夥計。
黑有些疑,卻也沒有開口詢問,百無聊賴的起來到桌旁,想了想,又自顧自將陳平安藏在一隻瓶肚裡的錢袋拿出來。
坐下後,桌面上擺著三袋錢和一玉簪,當然還有一把識趣“”在角落的靈長劍。
陳平安沒阻攔取錢,但是轉頭叮囑道:“玉簪是齊先生送給我的,寧姑娘你小心些。”
大概是生怕不上心,陳平安又赧提醒道:“真的要小心。”
翻了個白眼。
三袋子金銅錢,迎春錢,供養錢,勝錢,很巧,剛好湊齊了。
一手託著腮幫,一手出手指,撥弄著三枚銅錢,隨口問道:“你的事如何了?能不能跟我說說?”
陳平安蹲在窗口那邊的牆,小心盯著火候,時不時翻看一下三張藥方,聽到問話後,“合適說嗎?”
皺眉道:“你都混到這般悽慘田地了,還擔心我聽了後,被誰殺人滅口?陳平安,不是我說你,實在是你這種爛好人,我勸你這輩子都別離開小鎮,否則怎麼死都不知道。”
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這種古板格的年,哪怕是一位兼羅漢金、天君道的強大劍仙,只要丟到家鄉那邊,一年之必死無疑,而且骨無存。
草鞋年樂呵呵道:“那我就給你說說看?”
用三手指按住三枚銅錢,在桌面上抹來抹去,“說不說。”
陳平安便將齊先生出現之前的事經過,跟說了一遍,之後的事,選擇說了一些。
聽完之後,雲淡風輕道:“那截江真君劉志茂,顯然是罪魁禍首,不過蔡金簡和苻南華,也都不是什麼好鳥,若不是齊先生出來搗糨糊,你以後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三方勢力的圍剿捕殺,說句難聽的,殺你真的很容易,如果不是在小鎮上,別說劉志茂,就是那個雲霞山的子,一手指頭就能將你碾得魂飛魄散。”
陳平安點頭道:“我知道。”
氣呼呼道:“你知道個屁!”
陳平安沒有反駁,繼續煎藥。
問道:“你之所以有這場劫難,全是因爲那條泥鰍,爲什麼不告訴那個孩子真相?”
陳平安這次沒有沉默,也沒有轉頭,坐在小板凳上,低頭看著青紅的火焰,輕聲道:“這樣做不對。”
言又止,最後向那個瘦弱背影,慨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拳頭不的話,就沒有人會在乎你的對錯。”
年搖頭道:“不管別人聽不聽,道理就是道理。”
他好像有些不確定,便轉頭笑問道:“對吧?”
怒目相向,“對你個大頭鬼!”
年悻悻然重新轉過頭,繼續熬藥。
黑,寧姚的外鄉姑娘,拿起那碧玉簪子,凝神去,發現篆刻有一行小字。
瞥了眼陳平安的年。
簪子上有八個字,便是僅算通文墨的,也覺得極爲人。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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