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去過福鹿街或是桃葉巷,陳平安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意識到泥瓶巷的暗狹窄。不過草鞋年非但沒有生出失落的覺,反而終於到心安,年笑著出雙手,剛好掌心到兩遍的黃泥牆壁,記得大概三四年前,陳平安還只能雙手指尖及泥牆。
走到自家屋前,發現院門大開,以爲遭賊的年連忙跑院子,結果看到一個高大年坐在門檻上,背靠上鎖的屋門,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看到陳平安後,火燒屁一般站起,跑到陳平安前,一把攥陳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低嗓音道:“趕開門,有要事要跟你說!”
陳平安沒能掙開這傢伙的束縛,只得被他拉去開了屋門,比他年齡年長兩歲的健壯年,很快就摔開陳平安,躡手躡腳上陳平安的木板牀,將耳朵死死在牆壁上,聽起了隔壁的牆腳。
陳平安好奇問道:“劉羨,你在幹什麼?”
高大年對陳平安的問話置若罔聞,約莫半炷香後,劉羨恢復正常,坐在木板牀邊緣,臉複雜,既有些釋然,也有些憾。
劉羨此時才發現陳平安在做一件古怪的勾當,蹲在門,向外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蠟燭,燒掉一張黃紙,灰燼都落在門檻外。貌似陳平安還唸唸有詞,只是離得有些遠,劉羨聽得不真切。
劉羨,正是一座老字號龍窯姚老頭的關門弟子,至於資質魯鈍的陳平安,老人從頭到尾本就沒真正認下這個徒弟,在當地,徒弟沒有敬拜師茶,或是師父沒有喝過那杯茶,就等於沒有師徒名分。陳平安和劉羨不是鄰居,雙方祖宅離著遠,之所以劉羨當時會跟姚老頭介紹陳平安,源於當個年有過一段陳年恩怨,劉羨曾是小鎮出了名頑劣年,爺爺去世前,家裡好歹還有個長輩管著,等到他爺爺病逝後,十二三歲就高馬大不輸青壯男子的年,了街坊鄰居人人頭疼的混世魔王,後來不知爲何,劉羨惹惱了一夥盧家子弟,結果給人死死堵在泥瓶巷裡,結結實實的一頓痛打,對方都是正值氣盛的年,下手從不計較輕重,劉羨很快給打得嘔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戶人家,多是小龍窯討碗飯吃的底層匠戶,哪敢摻和這渾水。
當時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樂滋滋地蹲在牆頭上看熱鬧,唯恐天下不。
到最後,只有一個枯瘦如柴的孩子,溜出院子後,跑到了巷口,對著大街撕心裂肺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聽到“死人”二字,盧家子弟這才悚然驚醒,看到地上滿污的劉羨,高大年奄奄一息,那些個富家年郎總算到一陣後怕,面面相覷後,便從泥瓶巷另一端跑掉。
但是在那之後,劉羨非但沒有激那個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差五就來這邊捉弄戲耍,孤兒也倔,不管劉羨如何欺負,就是不肯哭,讓年愈發憤懣。只是後來有一年,劉羨眼見著那個姓陳的小孤兒,估計是實在扛不過冬天的樣子,終於良心發現,已經在龍窯拜師學藝的年,便帶著孤兒去往那座位於寶溪邊上的龍窯,出了小鎮往西走,大雪天的幾十裡山路,劉羨到現在還是沒有想明白,那個長得跟木炭似的小傢伙,兩條分明細得跟竹竿子差不多,是怎麼走到龍窯的?不過老姚頭雖然最後還是留下了陳平安,但對待兩人,確實天壤之別,對關門弟子劉羨,也打也罵,但瞎子也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劉羨額頭滲出來,年皮糙厚沒覺得有什麼,反而是當師傅的老姚頭,很是後悔了,這個在徒弟面前威嚴慣了的悶葫蘆老頭,礙於面子不好說什麼,結果在自家屋子裡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劉羨,最後只得喊來陳平安,給劉羨送去了一瓶藥膏。
陳平安這麼多年,一直很羨慕劉羨。
不是羨慕劉羨天賦高,力氣大,人緣好。只是羨慕劉羨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裡都沒心沒肺,也從來不覺得獨自活著,是什麼糟糕的事。劉羨不管到了什麼地方,跟誰相,很快就能夠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喝酒劃拳。劉羨因爲他爺爺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爲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魚掏鳥窩,無不嫺,木弓魚竿,彈弓捕鳥籠,劉羨好像什麼都會做,尤其是在鄉間田埂抓泥鰍和釣黃鱔這兩件事,年無疑是小鎮上最厲害的。其實劉羨當年從鄉塾退學的時候,那位齊先生還特意去找了劉羨病榻上的爺爺,說可以不收一文錢,但是劉羨死活不答應,說他只想掙錢,不想讀書,齊先生說他可以出錢僱傭劉羨當自己書,劉羨依然不肯點頭。事實上,劉羨活得好,哪怕姚老頭死了,龍窯被封,沒過幾天他就被騎龍巷的鐵匠相中,在小鎮南邊開始搭建茅屋、爐子,忙碌得很。
劉羨看著陳平安將蠟燭吹滅,放在桌上,低聲問道:“你平時清晨有沒有聽到過古怪的聲響,就像……”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靜待下文。
劉羨猶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臉紅,“就像春天貓一樣。”
陳平安問道:“是宋集薪學貓,還是稚圭?”
劉羨翻了個白眼,不再對牛彈琴,雙手撐在牀板上,緩緩彎曲手肘,然後直手臂,屁離開牀板,雙腳離開地面。他的屁懸在空中,撇譏諷道:“什麼稚圭,分明是王朱,姓宋的從小就喜歡瞎顯擺,不知道從哪裡看到‘稚圭’兩個字,就胡用了,本不管兩個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攤上這麼個公子,也真是上輩子作孽,否則不至於來宋集薪邊遭罪吃苦。”
陳平安沒附和高大年的說法。
一直保持那個姿勢的劉羨冷哼道:“你當真不明白?爲什麼你幫王朱那丫頭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後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說話了?保準是宋集薪那個小肚腸的,打翻醋瓶子,就威脅王朱不許跟你眉來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斷的,還要丟到泥瓶巷子裡……”
陳平安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劉羨的話語,“宋集薪對不壞的。”
劉羨惱怒道:“你知道什麼好什麼壞?”
陳平安眼神清澈,輕聲道:“有些時候在院子裡做事,宋集薪偶爾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麼地方縣誌,看宋集薪的時候,經常會笑。”
劉羨眼神呆滯。
驟然間,單薄木板牀支撐不住劉羨的重量,從中斷兩半,高大年一屁坐在地面上。
陳平安蹲在地上,雙頭按住腦袋,唉聲嘆氣,有些頭疼。
劉羨撓撓頭,站起,也沒說什麼愧疚言語,只是輕輕踹了一腳陳平安,咧笑道:“行了,不就一張小破牀嘛,我今天來,就是給你帶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怎麼都比你這破牀值錢!”
陳平安擡起頭。
劉羨得意洋洋道:“我家阮師傅出了小鎮後,在南邊那條溪邊上,突然就說要挖幾口井,原先人手不夠,需要喊人幫忙,我就隨口提了提你,說有個矮冬瓜,氣力還湊合。阮師傅也答應了,讓你這兩天就自己過去。”
陳平安猛然起,正要道一聲謝。
劉羨擡起一隻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謝!記在心裡就好!”
陳平安齜牙咧。
劉羨環顧四周,牆角斜放著一魚竿,窗口躺著一副彈弓,牆壁上掛著木弓,高大年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住沒開口。
他大步過門檻,靴子明顯故意繞過了那些符紙的灰燼。
陳平安看著那個高大背影。
劉羨突然轉過,面對門檻的陳平安,高大年一坐腰,腳不離地,直衝數步後,重重揮出一拳,然後收拳腰,大聲笑道:“阮師傅私底下跟我說,這拳法我只需要練一年,就能打死人!”
劉羨似乎覺得猶不過癮,做了個稀奇古怪的踢作,笑道:“這好必,踢死悶倒驢!”
最後劉羨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膛,趾高氣昂道:“阮師傅傳授我拳法的時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與他說了閒話,比如我對姚老頭制瓷的獨門絕學‘跳-刀’的悟,阮師傅誇我是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以後你只管跟著我混,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劉羨眼角餘瞥見那隔壁丫鬟已經進了屋子,便一下子沒了扮演英雄好漢的興致,
對陳平安隨口說道:“對了,方纔我經過老槐樹的時候,那邊多了個自稱‘說書人’的老頭兒,正在那邊擺弄攤子,還說他積攢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們唸叨唸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
陳平安點了點頭。
劉羨大踏步離開泥瓶巷。
關於這位獨來獨往的桀驁年,小鎮流傳諸多說法,但是年喜歡自稱祖上是帶兵打仗的將軍,所以他家纔會有那件一代代傳承下來的寶甲。
說是寶甲,陳平安親眼看過一次,其實模樣醜陋,既像是人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樹的疤結。
不過劉羨的同齡人,可不這麼說,只講劉羨的祖輩,是個逃兵,是逃到了小鎮這邊,給人做了上門婿,運氣好才躲過府追捕。說得板上釘釘,好似親眼見過劉羨的祖輩如何逃離戰場,又如何一路顛沛流離到了這座小鎮。
陳平安想了想,蹲在門檻旁邊,低頭吹散那些灰燼。
宋集薪不知何時站在院牆那邊,邊跟著婢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們一起去槐樹那邊耍?”
陳平安擡起頭,“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角,“沒意思。”
他轉頭對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們走!去給你買一整個將軍肚子罐的桃花。”
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夠了。”
宋集薪雙手負後,昂首,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鐘鳴鼎食,世代簪纓,如何能夠小家子氣,豈非有辱家風?!”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了額頭,這個宋集薪,其實不說那些怪話胡話的時候,給人覺並不差,但是比如這種時候,劉羨在場的話,就一定會說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後腦勺,一板磚敲下去。
陳平安斜靠著屋門,想著明天的景,多半會像今天,後天的景,則會像明天,如此反覆,於是他陳平安這輩子就會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最後跟姚老頭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最後閉眼,再睜開眼,可能就是下輩子的事了。
年低頭看著腳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來。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爛泥灘裡,覺是不太一樣。
————
劉羨離開小巷,經過算命攤子的時候,那年輕道人招收道:“來來來,貧道看你氣如烈火烹油,絕非吉兆啊,不過莫怕便是,貧道有一法,可以幫你消災……”
劉羨有些驚訝,記得這道士以前給人解籤算命,且不說準不準,但此人還真沒有主招徠過生意,幾乎全部屬於願者上鉤。難不如今龍窯給朝廷府關閉,這道士也要跟著倒黴,揭不開鍋了,所以寧肯錯殺不願錯放?劉羨笑罵道:“你的法門就是破財消災,對不對?滾你大爺的,想從我兜裡騙錢,下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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