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節,鎮上的桂花開得正盛,樹下停留會兒,仿佛衫上都沾染了淺淡的香氣。
云喬這回不再帶著面紗遮遮掩掩,才辭別懷玉下船,在渡口就被人認了出來。
“云掌柜,許久不見,這是到何發財去了啊?”
這是總管著渡口的工頭,曾因生意事宜與打過道。
云喬停住腳步,與他寒暄了幾句,向著不遠的春面攤子走去。
攤主夫婦上了年紀,手腳不如早年利落,眼神也不大好,但還是很快就認出。
“云丫頭回來了,”婆婆為額外添了幾片鹵,和藹的話音里著些擔憂,關切道,“怎麼瘦了這麼些?得多補補才行……”
這面攤在渡口附近開了幾十年,云喬時開始在此討生活,十幾年間總是會隔三差五過來,京后便再沒機會了。
早前領著元瑛回鄉時,倒是又來過一回,但沒敢臉,的。
如今聽著這悉的叮囑,云喬只覺著眼中泛酸,不著痕跡地按了按眼尾,笑道:“多謝婆婆。”
云喬在這鎮子上長大,早前生意做得也很好,相之人繁不勝數,回家的一路上便遇著好幾個。
當年走得突然,知者寥寥無幾,如今驟然回鄉,寒暄時免不了被問東問西。
有問到何、做什麼去的,還有仍惦記著的香料胭脂,抱怨這兩年總尋不著合心意的,問何時重新開張的……
不可避免地,也會有人問晏廷在何?怎麼孤回鄉?
兩人從前的很好,外人不知這些年的變故,有此一問也合乎理。
云喬心中清楚,若是說已經和離,怕是只會引來更多好奇與議論。索想了個一勞永逸的答復,只說那夫婿時運不濟,英年早逝了。
其實這麼說也不算錯,畢竟世上早就沒“晏廷”這個人了。
旁人聽了這答復,道了“節哀順變”后,都知識趣地止住,不再多問。
院中心栽種的花草死了大半,荒草叢生,經年未曾住人的屋舍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塵,仍舊是當年離開時的形,也隨可見“晏廷”留下的痕跡。
倚在書房門邊看了會兒,有種無從下手的覺。
到最后,幾乎什麼都沒,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咔嚓”一聲,將門環上的鎖重新合上,再沒打開過。
云喬在鎮子上另買了一屋舍,收拾妥當后,便開始重舊業,將從前的生意又張羅起來。
有早年積攢的信譽、人脈在,雖麻煩了些,但于而言算不上多難。
曾偏離過的生活重回正軌,云喬在忙碌之中,逐漸將京城的繁華與紛爭徹底拋之腦后,很會再想起那里的人或事。
偶爾會聽人提及只言片語,但不會放在心上,聽過也就忘了。
徹底安定下來后,云喬又輾轉托人給元家送了封信,講明自己的近況,好元瑛與芊芊不必再擔憂。
除夕這日,云喬給伙計和幫工們都備了年禮,又早早地放了假。在鋪子里留到午后,這才關了門,慢悠悠地回家去準備年夜飯。
雖說家中只有自己,云喬并沒打算敷衍了事,早早地置辦好各式年貨,想著辭舊迎新,要過個好年才行。
正琢磨著那條魚該做糖醋還是紅燒的,卻遠遠見著,家門前停了輛馬車。
車邊那人見著后,立時提著擺跑了過來。
云喬怔了下,認出是芊芊之后,又驚又喜,張開手將沖過來的人抱了個滿懷,朗聲笑道:“怎麼這時候回來,也不提前知會我一句?”
芊芊了眼,開口時不由自主地哽咽起來:“見著你的信后,就立時收拾行李回來了……”
元瑛原本也想一道過來,奈何正值年節,不便出遠門,只能讓芊芊幫著捎了封信,說是等年后再來玩。
有芊芊陪著,這個年節過得比云喬預料之中熱鬧些。
主廚,芊芊幫工,做了滿桌盛菜。兩人的酒量都算不上多好,但在家中也無須顧忌,聊著分別后的近況,放開喝了一回。
等到子夜,千家萬戶竹聲漸次響起。
云喬提前找路子托人買了些煙花回來,一手著耳朵,一手拿著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將引線點燃,隨后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廊下,眉眼彎彎地看著漆黑天際炸開的煙火。
與芊芊依偎在一,帶著些醉意笑道:“新年萬事如意。”
興許是上蒼聽到了的愿,又興許是霉運走盡苦盡甘來,云喬的日子過得順風順水。
傅余早前回鄉祭祖時,曾專程往徐家去過,以他的職份,沒費什麼力氣就解決了徐家的麻煩。
芊芊回來后,徐家雖得了消息,但迫于曾白紙黑字寫過的約定,誰也沒敢來打擾。
“傅哥哥雖是行伍出,但一向心細,是有勇有謀。”
芊芊提起此事時,特地同云喬夸贊了傅余一番,隔三差五的,也會講些傅余的事,借機明里暗里地夸他。
云喬看出芊芊想撮合的心思,有些哭笑不得,但又不知該如何阻攔,索就隨去了。
而傅余在得知回鄉的消息后,寫了封書信問候,一并送來的還有些西境的特產與小玩意。
就像當年傅余去從軍后那樣,兩人斷斷續續地有著往來。
云喬早前曾許諾,等將來閑下來后,會去西境看看。
遲遲未去,傅余也未曾催過,只是會在信上同講西境風土人,講的繪聲繪、別有意趣,人看了不免心馳神往。
為此,云喬還曾同芊芊開玩笑,說傅余解甲歸田后,大可以去編寫游記,必定能哄不人。
兩年下來,云喬攢了半盒書信,收到的西境特產更是能裝滿滿一大箱。
年初,朝中下令復通商路,于西境重啟互市。
嗅覺靈敏的商賈自得了消息,不都了心思,想要抓住這個難得是時機。
云喬認得一位做行腳生意起家的富商,提前看出朝中有意如此的苗頭,專程遣人前去探行,還曾同提起過。
斟酌良久,在又收到傅余的一封書信后,終于拿定了主意。
初秋,暑熱散去,天氣逐漸轉涼。
云喬收拾妥當,帶著芊芊啟程,準備出門做生意,順道看看西境的風,是不是真如傅余所說的那樣好?
深秋時節,雨連綿數日,枝頭的桂花被雨水打落,香氣猶存。
宮中這兩年新栽種了不桂花樹,但也不知是樹種的緣故還是水土的緣故,總覺著及不上記憶中開得好。
直到故地重游,裴承思才意識到,其實也沒什麼不同。
悉的宅院落著鎖,痕跡斑駁。
裴承思知道云喬早就換了住所,也知道已經離開此地,至于為何要來此地……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但還是來了。
裴承思從袖中出把鑰匙,這是他從當年帶京的行李中翻出來的,其上墜著個紅繩編就的小小的平安結,是云喬的手筆。
鑰匙|已經有些生銹的門鎖,費了會兒功夫,才將塵封已久的大門被再次打開。
滿目荒蕪。
從其間行過,往事歷歷在目。
云喬心侍弄的花草所剩無幾,院角他修葺的葡萄架也搖搖墜。書房整整齊齊碼著他用過的書、寫過的字,窗邊擺的白瓷翠竹瓶,是兩人一道出門時看中的……
曾經滿是煙火氣的屋舍,如今蒙著厚厚的灰塵,在淅淅瀝瀝的落雨之中,著些肅穆。
裴承思不自覺地放輕呼吸,忽而明白過來,云喬封存這院落的意思。
此寄存著兩人度過的好時,也埋葬著“晏廷”這個人。
真正屬于他的那幾年,斷絕于此。
除去寥寥無幾的知者,世上再沒人了解他究竟是誰。
他只能頂著不該屬于自己的名姓,替那個二十年前溺亡的小皇子活下去。
從生至死,心為形役。
“小晏?”
裴承思立時循聲看去,認出是云喬相的那位許婆婆,警惕的神才稍稍緩和。
“真的是你……”許婆婆與云喬做了多年鄰居,也知道數日前已經離開,方才見院門上的鎖被打開,還當是遭了賊,這才進院來察看。
暮四合,看清裴承思的模樣后,盡是疑不解:“阿喬不是說,你已經……”
言又止,但裴承思還是立時明白過來。
“我,”裴承思頓了頓,只能勉強尋了個借口,“我做了錯事,惹難過生氣……”
“你們從前的很好,阿喬又那樣你,”許婆婆見他神黯然,想起他與云喬從前的景,不解道,“你究竟是做了什麼啊……”
竟能云喬說出他已經死了這樣的話。
裴承思張了張,隨后止不住地咳了起來。隨之抖,像是深秋行將從枝頭墜落的枯葉。
太醫們誰也不敢多提,但他對自己的有數,心中明白,怕是已非長壽之相了。
他在鎮子上那幾年,幫過貧寒出的百姓寫狀書、打司,平日也幫著許婆婆做過不事。如今見著他狼狽至此,許婆婆難免心生不忍:“要麼等阿喬回來,婆婆幫你說和說和?”
老人家總想著“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知他二人之間發生過什麼,又想著他并非惡之輩,這其中說不準是有什麼誤會。
等云喬氣消了,興許還能“破鏡重圓”。
但裴承思一清二楚,自江上那夜后,半分僥幸的心思都沒了。他不再自欺欺人,也無面對。
“勞您費心,但應當并不想再聽到關于我的只言片語……”他搖了搖頭,低聲道,“還請您不要告訴,我回來過此地。”
許婆婆見此,長長地嘆了口氣:“罷了,罷了。”
說完便轉離開,自言自語似的唏噓著:“怎麼會到這般地步……”
怎麼會到這般地步?這是折磨了裴承思數年的問題。
自回宮后,在借著安神香才得以眠的深夜,裴承思曾幻想過無數種可能,但午夜夢回之際,又都了空。
巨大的落差令人痛苦,可夢中的那點虛幻卻又他貪。
在偌大寢殿之中,他偶爾也會夢到垂垂老矣的先帝,那似是腐爛的味道揮之不去。先帝瞪著渾濁的眼,罵他是“竊位”的臣賊子,終有一日會遭天譴。
在這滿是塵氣的房中,和曾經在悉不過的床上,裴承思和躺下,難得能離安神香睡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天蒙蒙亮。
窗欞著雪,分明還沒冬,昨夜卻忽而落了層細鹽似的薄雪。
裴承思將門上的鐵鎖復位,在凌冽的寒風之中往渡口去,廣袖獵獵作響,瘦削的形著孤寂。
四下白茫茫一片,就像當年初到桂花鎮時。
只是這回,再也不會有語笑嫣然的姑娘來同他搭話,與他同行了。
“往來舟車勞頓,圣上這,回去保不住又要病一場,就為了回來睡一覺?”隨行的暗衛對此難以理解,忍不住嘀咕。
話音未落,就被旁邊量矮小的姑娘給踹了一腳。
小禾看了眼院角那已經枯死的葡萄藤,想起云喬當年買那庭院,就是看中了其中的葡萄架,說與自家的很像,適合夏夜乘涼。
如今親眼見著了葡萄架,卻再見不著那個溫又有趣的“云姐”了。
再也回不去的時和再難企及的人,真人難過啊。
“西境的雪怎麼說來就來……”芊芊手接了幾片雪花,趴在馬車窗邊,向一旁騎馬而行的云喬慨道,“看這架勢,應當是場大雪了。云姐,你不要上車來嗎?”
若依著原定的行程,早就該到了。
只是路上遇著些麻煩,停留了些時日,再加上一路游山看水吃食,并沒著急趕路,以致一直拖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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