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滄州富庶嗎？怎會無力償還？”

樓喻道：“你當皇帝真不知世道險阻？他連給貴妃賀壽的招都用了，可見有多急迫。”

藩王京途中若是出了意外，那是他們自己倒霉，與皇帝沒有關系。

若是藩王不愿為貴妃賀壽，不管是直接拒絕、假裝重病，皇帝都可順勢發難。

若是藩王派遣世子來，那好辦，以世子為質，迫藩王放棄手中權力。

馮二筆轉過彎來，問：“若是藩王不顧世子命呢？”

樓喻笑：“個別幾個，不足為慮。等他收攏大多藩王的軍權，還怕剩下的幾個？”

皇帝想削藩，不過是擔心藩王擁兵自重，暗中發展勢力，覬覦皇位罷了。

馮二筆不擔心：“那殿下，咱們該怎麼辦？”

畢竟慶州的變化，大家有目共睹。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他將玉印收匣中，吩咐道：“車駕準備好，明日進城。順便霍延來見我。”

馮二筆驚訝：“被鄭義他們瞧見怎麼辦？”

“放心，杜家不會任由自己為京城笑柄的。”

再說了，如今鄭義等人有奔頭，不至于真的膽大包天，敢在天子腳下與高門大戶。

他們會識時務的。

霍延應召前來，便見樓喻拎著竹籃子踏下臺階。

“月正好，陪我出去走走？”

霍延掃了一眼竹籃里的件，心臟咚一聲，劇烈跳了一下。

冥紙、香燭、貢品等，全都整整齊齊擺在籃子里。

他想起三斤坡那晚，樓喻跟他提過，京后要與他一起拜祭父親與兄長。

霍延眼眶微微發熱。

他啞聲道：“好。”

兩人相攜離開莊院，馮二筆提著燈籠隨行左右。

當日霍大將軍和霍將軍被斬，尸首分離，慘烈無比，甚至死后連愿意為之收尸的人都沒有。

因為不敢。

二人足足陳尸三日，才有人終于看不下去，陳朝堂，說是尸會驚擾百姓，且死者為大，不如土為安吧。

于是，兩位將軍連副棺材都沒有，只被舊席草草裹了，隨便丟在荒山野嶺，挖坑埋了。

他們生前戰功赫赫，死后卻如此凄涼。

樓喻早就派人打聽清楚埋尸之地，就在莊院后頭的小土丘上。

郊外安靜無人，偶或聞得幾聲烏，令人悚然。

鞋底踩在枯枝上，咯吱作響。

樓喻問：“我只打聽到兩位將軍的墓，卻不知兩位將軍夫人墓在何。”

兩位將軍被斬當日，二位夫人因不堪辱，皆自縊亡。

霍延被人襲打暈，醒后等著發賣。

本來憑他的武功，他可以跑出來，可惜他被人下了藥，手足無力，就像砧板上的魚，等著被人宰割。

母親和大嫂的如何，霍延一概不知。

他心中悲慟，應了一聲：“多謝。”

樓喻嘆息：“朝遷市變，野荒民散，此番象，皆因佞臣擾攘，忠烈蒙冤。若是二位將軍泉下有知，恐怕會痛心疾首，抱恨黃泉。”

夜風呼號，樹影蕭蕭。

霍延仰首天，彎月如滿弓。

他想起父親與兄長教他習武箭的場景，淚珠不由自主滾落而下，悄無聲息地沒貧瘠黃土。

樓喻由衷慨：“滄海橫流，玉石同碎。我等若浮萍，如提線木偶，何其渺小無奈。”

“殿下。”

霍延低啞著喚了一聲。

他紅著眼，借著暗沉的夜，肆無忌憚地凝視著樓喻。

“你若愿平宄，還天下海晏河清，霍某定殫誠畢慮，效死勿去！”

他相信眼前之人，他相信樓喻心懷宏愿。

他愿意拼盡全力，為天下、為百姓、為霍家、為自己，守護這份難得珍貴的懷。

樓喻看他一眼，神肅穆：“到了。”

兩個墳包立于面前，墳上草木茂盛，蟲蟻布。

樓喻將祭品給霍延，同馮二筆站在一旁靜觀。

長夜生寒，何其難熬。

霍延伏在地上，久久未能起。年痛哭無聲，素來直的肩背抖不息。

霍家人從不輕易流淚，他不能驚擾父親和兄長，不能讓他們看笑話。

他只覺愧對父親和兄長，因為他連為他們刻字立碑都做不到。

不知過了多久，霍延直起腰。

他已平息悲痛，目堅定灼然：“回去罷。”

總有一天，他會明正大為親人立碑刻字，總有一天，他會還霍家一世清名！

樓喻在他起后，行至墳包前，鄭重躬行了一禮，以示敬意。

霍延目輕。

兩人相攜返回莊院，比起來時，月似乎更亮了。

樓喻忽然開口：“正乾二十五年，眾藩王京賀壽，我亦在列。”

察覺霍延目投過來，他不不慢繼續道：

“那是我第一次京，我心懷期待地踏上路途。了京城后，我發現京城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但又比我想象的還要差。”

霍延神微凝，蹙眉瞧著樓喻，仿佛在努力辨認著什麼。

“它如此繁華，卻又如此不堪。”

“你是不是……”霍延斟酌著措辭，“遇上了不好的事？”

樓喻輕輕一笑。

“霍家二郎名滿京華，我自然心生結之意。他們滿臉善意地帶我去見他，帶我去同他結。就在這里，我第一次看到他。”

他駐足點點腳下，看向目震驚的霍延。

“他騎著一匹神駿，意氣風發，瀟灑不羈，整個人像是在發。他的旁圍擁著那麼多那麼多的世家公子，他們都在追捧他，恭維他。”

霍延嗓音干：“那你呢？”

“我被人按在泥地里，他們嘲笑我，譏諷我，說我不過小小藩王世子，竟妄想同霍家公子結，說我連給霍家公子提鞋都不配。”

死寂。

“我被按在泥里，睜眼看著那匹馬離我越來越近，它真的好看，比我見過的所有的馬都好看。”

霍延握拳頭，“我……”

他清晰地記得，四年前皇帝過壽那段日子，他與藩王們沒有任何集。

他本不記得慶王世子。

樓喻神溫潤，目平和：“你從我們邊策馬而過，沒有看我們。”

“我……我不知道。”霍延難堪地低下頭。

他本可以救他的。

或許他當時看到了，卻只當是一群紈绔在嬉戲玩鬧，完全沒放在心上。

可他本該注意到的！

馮二筆忽然哭出聲，邊哭邊道：“殿下，奴、奴沒能保護好你，您苦了！”

堂堂藩王世子，被一群紈绔玩弄戲耍，被人按在泥地里不能彈，這是何等奇恥大辱！

霍延終于想明白了，為何霍家失勢后，素無集的慶王世子會突然將他買回府狠命折磨。

樓喻輕輕一笑，拍拍霍延的肩。

“舊事已往，我今日跟你說這些，不是為了翻舊賬，而是想說，當日那些捧著你的人，未必是真想捧著你；當日欺辱我的人，依舊會欺辱我。

“你我一旦京，對你落井下石者有之，對我戲耍玩弄者亦不會，你可明白？”

霍延目堅定：“我明白。”

他不懼別人嘲笑辱罵，他只是忽然有些心疼眼前這人。

四年前，他不過十歲而已。

心中最后一芥，早已潛這無盡黑夜中，再也找尋不到。

他執著地問：“四年前，你也在經歷著那一幕嗎？”

樓喻愣了下，暗自失笑。

這人還堅定自己“一雙魂”的癥狀嗎？

實在過于可。

樓喻笑著點頭：“對，我看到了。”

不過是從“樓喻”的記憶中看到的。

正因為那次經歷，“樓喻”的心才會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