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龍很久很久未曾哭過了，在很小的時候，他便不太哭，因為娘親總是打他，他若哭，便會打得越發狠。忍得多了，便習慣了，流再多的都能不出聲。

哭過最狠的那一次，是被娘親斬斷龍角趕出龍族的那日，他哭得撕心裂肺，抱著娘親的求不要趕自己走，他會聽話，會到看不見的角落里不惹心煩。

那日娘親的心照樣狠，未曾對他有半分心，百歲都未到的小玄龍就這樣拖著重傷的晃晃悠悠地離開了龍族。

后來的那近萬年時間里，不論玄龍遇到什麼，他都不曾再哭過了。

還有什麼能比被骨至親傷害更痛呢。

不會有了吧。

直到玄龍遇見燕鳶。那個人族笑得那般好看，就像常年長滿青苔的巖里進來的一點點，只有那麼一小束，每日晨起的那刻，他總覺得世界都變了。

他很樂意伺候燕鳶，樂意為他洗臟掉的裳，樂意為他去坊間買他喜的吃食，一日跑好幾趟都不覺得麻煩，只要燕鳶覺得歡喜。

只要這個人歡喜，他連將自己上的龍鱗活生生拔下來都是不怕的，那些痛比起燕鳶在他心中的分量，本就算不得什麼。

因為這個弱小的人族，是近萬年來，唯一肯靠近他的生靈。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這段來之不易的，唯恐這朵脆弱的花哪日在他不經意間便開敗了。

人妖之，定是比尋常的要不容易許多的，自己既了，讓著那人些又有什麼關系，除去命之外，他任何東西都是很舍得拿出來送于燕鳶的。

可他從未想過……燕鳶待他的好，都是假的。

難道……從一開始的相遇、相知、相，都是有預謀的嗎……

答案已經很清楚了。

燕鳶的皇后生了重病，需要龍鱗來醫，他便刻意接近他，騙他的信任，讓他心甘愿出龍鱗。

醫圣與狐妖的話尤在耳邊，玄龍知道自己該走了，可他的仿佛被人施了定咒般，腳下生了，也不了。

萬年未曾流過淚，此刻忽得到眼眶有些發熱，茫茫然地著面前兩人耳鬢廝磨的場面，心口傳來陌生的絞痛。

他本以為燕鳶是那個會對他心的人，原來并不是這樣的，燕鳶的溫給了別人，心自然也屬于別人。

若不是為了床上那個名為‘阿玉’的男子，燕鳶不會接近他，他們或許一生都不會有集。

都是假的。

從前的溫與意，都是他用龍鱗換來的。

偏他還沉醉其中，如傻子般暗自欣喜……

床上的兩人對玄龍的出現毫無所覺。

此時燕鳶心里是惦念著玄龍的，心想那龍怎麼過了那麼多日還未回來，之前的龍鱗早在幾日前就服完了，沒了龍鱗作藥引，那藥方就形同虛設，本沒幾分用。

寧枝玉的子愈發不好了，之前還說要帶他去花園逛逛，如今連下床走兩步都難，燕鳶心急如焚，指尖理過寧枝玉額角如墨碎發，哄道。

“阿玉再等等，很快了，很快那些人就會尋藥引回來了。”

“朕不會讓你有事的，你相信朕。”

“嗯。”寧枝玉點頭，著燕鳶。“到底是何藥，這般珍貴啊？”

燕鳶見他臉頰消瘦，蒼白若雪，心中鈍痛，握住寧枝玉的手，聲道：“之前不是與你說過了嗎，是一種很稀有的草藥，宮中沒有的，只能去陡峭的懸崖邊上去尋。”

“嗯。”寧枝玉心中抱有疑慮，覺得他在瞞什麼，但燕鳶不想說，他便也不追問，虛弱地笑道：“你看我，病了太久，連腦子也不大靈了，阿鳶莫要嫌棄我才好。”

燕鳶跟著笑了，輕輕了寧枝玉臉頰：“朕怎會嫌棄你，朕寶貝你還來不及。”

寧枝玉抬起伶仃手骨環住燕鳶的脖子，將燕鳶拉近自己，仰起頭在他上親了親，漆黑的眸定定著他，輕聲道。

“阿鳶非要納我為后，我子不用，又為男子，無法生育子嗣，你與我在一起，真是虧大了。”

燕鳶手臂撐在寧枝玉側，抬手他眉心：“這又從何說起？”

寧枝玉躊躇道：“為帝王，沒有子嗣，臣子們定是不……”

燕鳶抬手用食指擋住寧枝玉泛白的：“噓。”

寧枝玉頓時聲了。

燕鳶的手轉為他臉頰，神認真：“不許再提這些。”

“朕有你就夠了，要子嗣做什麼，等到時機，朕會從皇室旁支中挑個合適的皇族子弟冊為諸君。”

“你若能生孩子，朕自是歡喜的，你若不能也無所謂。旁人生下的孩子，朕看都不想看一眼。”

寧枝玉久久不言。

燕鳶瞧著他的模樣，笑道：“怎麼？要哭了？”

“傻阿玉，朕你，自然要掏心掏肺地對你。”

“我是怕阿鳶日后后悔，我哪里有你想得那麼好，我寧枝玉何德何能，哪里值得你帝王之尊，如此待我……”寧枝玉圈著燕鳶脖子，啞道。

“朕說值得，你便值得。”燕鳶傾下吻他額頭。

前世寧枝玉在他懷中慘死，是為何死的燕鳶并不知，但他直覺是為自己。既然如此，此生換他來保護他，疼惜他。

不遠，玄龍看著燕鳶一顰一笑，見他與那男子待在一起時那般開心，理應到高興才對。

可事實并非如此，口間涌的難過幾乎將他淹沒。

自一般站在原地，那場大夢，終究是慢慢醒了過來……

寧枝玉從前最是讀詩書典籍，如今病了，連書都很看了，燕鳶便坐在床側念給他聽，哄他睡。

這本就是燕鳶與寧枝玉慣做的事，做起來自然比應付玄龍要細致得多，兩人有說有笑，很是有話聊的，寧枝玉畢竟是丞相公子，雖不寵，但過先生教誨，不乏文采。不似玄龍，連凡俗都不通多，便顯得乏善可陳。

對于燕鳶來說，他鮮有的用便是泄了，亦或是一副鮮活的藥引。

睡之前，寧枝玉驚天地吐了回，將床榻都弄臟了，燕鳶的心疼都擺在明面上，眼圈都紅了，宮人們忙進忙出，端了熱水來幫寧枝玉清理污，又折騰著換了干凈的床褥，場面一片混。

生靈與生靈間是有差別的，這點玄龍從小就知道。

譬如娘親厭惡他，卻很喜他的兄弟姊妹。

又譬如此時的燕鳶，對那名男子百般心疼，而自己拔了那麼多鱗，流了許多，也不見燕鳶有多關心。

終究是不同的。

寧枝玉睡著之后，燕鳶昭了陳巖進來，從袖中索出一片泛著銀的墨龍鱗，遞與他：

“你親自去，將這龍鱗磨加阿玉的藥方，熬好后送來。”

“小心些，最后一片了，若弄砸了，朕唯你是問。”

那是玄龍的逆鱗。

月白狀的鱗片上穿著墨綠的編織繩，很漂亮，是玄龍送與燕鳶的定信用，可對于燕鳶來說，那東西應該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否則他在將龍鱗遞出去的時候，怎會毫無猶豫，面上甚至沒有半分表。

玄龍暗淡的綠眸中，僅剩的一點，也隨著陳巖的離去而淡去了。

他從口出鳶尾玉墜，在掌心輕輕挲著，這是燕鳶送他的，他說收了這定信，便一輩子不可變心，他未曾變過心。

但燕鳶對他，有過半點真心嗎。

玄龍覺得自己或許該同燕鳶那般狠心些，將這可笑的定玉佩狠狠砸碎在地上，兩人的關系便就此結束了，亦或是現出形，當面與燕鳶對峙，問他為何要欺騙自己。

然而，想起往日種種，想起燕鳶從前給予他的片刻溫，玄龍終究是做不到如此的，他亦不是會歇斯底里大吵大鬧的子，玉墜在手心，如來時般安靜無聲、腳步虛浮地離開了鸞殿。

他抬起頭時，冰寒的綠眸中有淚。

好在并無人看見，他滿腔的一廂愿，也就不會顯得太過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