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為了王妃一擲千金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傳遍朝野,連宮中也聽到了。
皇帝換了家常便,倚在垂拱殿中,略略有些出神。
邊伺候的大太監看到了,小心提議道:“家,您若是無趣,奴婢仙韶院都頭來給您唱個曲?”
皇帝擺了擺手,換了個坐姿,道:“不必了。”
他說完后,慨然長嘆:“時間過得可真是快啊,朕記得剛來東京時,晉王不過十四五大,謝玄辰也橫沖直撞,不過是個半大小子。沒想到一眨眼,他們都娶妻了。當年謝玄辰被眾人捧著,心氣極高,眼睛里本看不到其他人,更別說兒長。沒想到如今,竟也會為一個人爭長短。”
大太監這才知道皇帝剛剛竟然一直在想岐王的事,當然,現在眾人只稱安王。大太監腹中排練良久,才說道:“安王妃和晉王妃年齡相仿,以前又是一個府的姐妹,姐妹間小打小鬧,偶爾置氣,也是常有的。正是因為親,才會如此呢。”
大太監避重就輕,不說謝玄辰,而說安王妃和晉王妃。眷間再如何斗氣,那都是宅中的事,隨便帶一句就能掩過去。如果牽扯了兩位王爺,那就不好圓場了。
皇帝滿口說著兄友弟恭,還幾次說謝玄辰如同他親子。下面人見皇帝如此,也不敢明顯區分兩位王爺,只一昧稱贊著手足深。
皇帝雙手扶著膝蓋,慢慢說道:“對啊,這不過是小打小鬧。朕記得,安王妃似乎是蔣鴻浩的小兒吧?比晉王妃年紀小,卻又比晉王妃懂事。不過一匹布料,既然安王妃喜歡,那就全拿去好了,多大點事,值得晉王妃也高高出價,故意和嫂嫂搶?最后,竟還是當嫂嫂的給弟妹賠禮,親自送了布料去平定事息。”
聽皇帝這話,似乎對晉王妃的行事十分不滿。要大太監說,這其實本不是什麼事,宮里那些公主王妃,哪一個不是說一不二,相互攀比?有時候一句話不對,為了一件東西故意斗起富來,實在是再常見不過的事。
何況蔣明薇是皇后嫡親的兒媳,收一匹錦緞罷了,有什麼了不得的?然而凡事就怕趕巧,晉王妃的行為放在平日里沒事,但是正好撞在皇帝的避諱上,那就只能自認倒霉了。
皇帝在意的,肯定不是蔣明薇和人置氣斗富這種事,他在意的,是蔣明薇別在了安王府的苗頭上。皇帝全天說著兄友弟恭、兄終弟及,侄兒、兒子一家親這種話,結果蔣明薇和謝玄辰的王妃過不去,還反過來被對方秀了波大度,皇帝面上怎麼過得去?
皇帝語氣中對晉王妃頗有不滿,大太監不敢搭腔。晉王是宮中呼聲最高的皇子,便是前太監也不敢得罪,大太監頓了頓,委婉道:“家,這正能說明您教導有方,小輩們孝悌恭讓。安王妃作為長嫂為弟妹割,晉王妃聽到也回了厚禮,這不正有孔融讓梨,王泰讓棗,古圣賢之風嗎?”
皇帝聽完沒說話,過了一會,點頭道:“你說的對,有教無類,對家族里的晚輩最要的便是引導,使其明禮。安王妃便做得好,該賞。”
·
慕明棠狠狠宰了蔣明薇一刀,心舒暢。第二日待在王府,坐在窗前看賬冊。
這幾天越來越冷了,慕明棠已經穿上夾層襦,上是淺藍寶相花蜀錦,下面系著黃的長,外面罩著明藍褙子,在膝蓋分叉,出一截重瓣花似的裾。
坐在桌子前,正在核對本月賬冊。
花錢一時爽,記賬的時候就懂得痛了。等慕明棠核算出自己到底花了多后,看著那個數字,幾乎疑心自己不識數。
慕明棠正在心痛,相南春匆匆忙忙跑進來:“王妃。”
慕明棠聽到聲音就放了筆,問:“怎麼了?”
相南春是宮里出來的,平日里最講究穩重,能讓出急切之的,不會是小事。
慕明棠本來以為隔壁那對夫妻又過來惡心人了,沒想到相南春卻匆匆行了個禮,說道:“稟王妃,宮里來人了。”
“宮里人?”
“沒錯,前的公公送來了賞賜,已經進門了。”
慕明棠二話不說,趕換了王妃禮服去接旨。慕明棠趕到前堂時,前公公已經喝了一杯茶。他看到慕明棠,站起來笑著拱手:“奴婢參加安王妃,王妃萬安。”
慕明棠斂容行禮:“多謝公公。妾給圣上請安。”
“圣躬安。”公公笑著,忽然正了神,說道,“圣上口諭。”
慕明棠提跪下,垂眸恭候。公公尖著嗓子,說道:“朕聽聞安王妃與晉王妃恭讓一事,心中甚。爾等為王妃,當相互謙讓,以作宗室和天下子表率。安王妃行為當賞,嘉之,你二人再接再厲,不負朕之期待。”
圣旨無論說了什麼都只能謝恩,更別說是夸的了。慕明棠雙手落地,然后在額頭上了一下,以手代首,空拜道:“妾謝主隆恩。”
慕明棠說完后,丫鬟過來扶著慕明棠起。公公笑瞇瞇地和慕明棠說了許多勉勵的話,大抵是夸贊慕明棠團結宗室,德行高尚之類。慕明棠第一次挨夸挨得這樣心虛,讓人給公公遞跑費,公公也不肯收,只留下一大堆賞賜走了。
等皇帝的人走后,慕明棠笑容收斂起來,看著這一地金銀賞賜,不知道該說什麼。
先是蔣明薇給補了一筆,現在皇帝又補一筆,慕明棠回去再一核賬,發現使勁花了那麼多錢,最后總賬目竟然還多了。
慕明棠合上賬本,對皇家人之間獨特的聯絡親的方式十分欽佩:“天哪。”
晉王府里,蔣明薇今日起來就不太舒服。霉運似乎總是連著的,一件事不順,之后事事都不順。
蔣明薇發現自己從那次逛街開始,似乎就總是遇到煩心事。逛街被慕明棠搶先,害在眾多年玩伴面前丟了大臉,之后宴客意外頻發,磕磕絆絆,還被慕明棠敲詐去了一套名貴頭面。這幾天,又染了風寒,病反反復復,一直不見好。
蔣明薇生了病,當然不能和謝玄濟同睡,要不然過了病氣就是的錯了。蔣明薇本來就沒什麼神,偏偏還要強裝賢惠,給謝玄濟收拾睡覺的地方。蔣明薇病歪歪倚在床上,看著天外灰蒙蒙的,心想,這幾天又要敲打那些不老實的丫鬟了。
蔣明薇覺得好的人,別的人自然也覺得好。蔣明薇深知謝玄濟潛龍在淵,未來貴不可言,為此急不可耐地嫁給他,其他抱有同樣打算的子,也不在數。兼之謝玄濟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十分得子傾心,府里想要爬床的丫鬟,也就更多了。
謝玄濟是未來的真龍,只要跟著他便能一起飛升,一時的名分算得了什麼?只要籠絡住了謝玄濟的心,等他日后登帝,從妾變貴妃不是他一句話的事嗎?
說不定,還不止是貴妃呢。若是有能耐,皇后未必不能搏一搏。
因此,晉王府中眾人雖然明面上敬蔣明薇為正妃,其實心里都各有盤算,并不十分把蔣明薇放在心上。爬床、勾引、自薦枕席之事,也屢不止。
蔣明薇正想著晚上安排哪個丫鬟去守夜,眼睛失焦,看著有些空。妖妖嬈嬈、腰細屁大的自然早就被排除了,可是人心隔肚皮,看人也不能僅看表面,那些看起來老實木訥、對一派忠心的子,也未必信得過。
最穩妥的辦法是放材干癟、面目鄙的去給謝玄濟值夜,然而蔣明薇要顧忌名聲,做的太明顯了會讓別人覺得善妒、不賢惠,這可萬萬不行。
不能放丑的,又不能放太漂亮的,這其中的分寸,實在讓人頭疼。
蔣明薇又嘆了口氣。今天一天都又又冷,養病時看到這樣的天氣本來就抑,還要親手在丈夫邊安放潛在的敵,蔣明薇心怎麼能好。郁郁寡歡,這時候卻聽到隔壁傳來喧鬧聲。
謝玄辰的王府占地廣闊,再加上和晉王府之間隔著一個大花園,蔣明薇這邊其實很難聽到隔壁的靜。但是正因為安王府太安靜了,所以稍微有些聲音,就極為明顯。
蔣明薇問伺候的丫鬟:“外面怎麼吵吵嚷嚷的,怎麼了?”
丫鬟快步出去,過了一會,回來稟報道:“王妃,是圣上給安王府送來賞賜了。抬東西的人多,所以聲音才飄到了我們這邊。”
“哦,賞賜?”蔣明薇心更差了,這還不如不問,可是蔣明薇沒忍住好奇,多問了一,“非時非節的,為何又賜賞?”
“圣上聽聞了安王妃主給王妃讓錦緞的事,圣心大,特意遣使者來嘉獎。”
竟然是這件事,蔣明薇的臉倏地沉。被慕明棠誆了一套首飾去,蔣明薇本來就慪得不輕,結果皇帝還派人去嘉獎慕明棠?
蔣明薇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終于控制住臉上的神。說這句話的人是皇帝,可不敢對皇帝有任何不滿。不過有來有往,畢竟他們才是親生的,皇帝的人去了安王府,想來很快就要到他們王府了。
蔣明薇讓丫鬟扶著起,就要換服。丫鬟聽到奇怪,問:“王妃,您要出去不曾?”
“我還病著,哪有這個力。”蔣明薇說道,“但是一會送賞賜的人就要來了,我氣不好,恐怕會在使者面前失禮。”
丫鬟表更尷尬了,低低地,小心翼翼說:“王妃,宮里的使者,已經走了。”
蔣明薇愣住,一下子都沒反應過來:“走了?”
“對,從安王府出來,就直接回宮了。”
……
蔣明薇一下午都為這件事氣得不行,丫鬟們沒一個敢往蔣明薇前湊,唯有娘腆著笑臉,來找蔣明薇說話。
“王妃,您還病著呢,您金貴,為了不相干的人,氣壞了自個兒可不值。”
“我哪能不知府那些人虎視眈眈,不得我不要好。我倒也想趕快養好。”蔣明薇說起這個就氣,“可是我就是氣不過,我才是宮里嫡親的兒媳,宗室里數我頭一份,結果呢,我卻委屈。若是我做的不好便也罷了,可我整日忙個不停,外面際眷,里面管著偌大的王府,還隔三差五進宮對皇后盡孝。我還有哪里做的不好?憑什麼要被這樣對待?”
這話娘可不敢接,蔣明薇對皇帝皇后有怨,娘便是再長出兩個腦袋也不敢應這種話。娘干笑著,說道:“老奴知道王妃要強,也知道王妃辛苦了。但是凡事要看長遠,日久見人心,王妃做了什麼,上面都是門兒清的。”
然而怨念如洪水,平日里攔著就算了,一旦開了個口子,那之后怎麼止都止不住。蔣明薇就是如此,說了一句后再也忍不住,絮絮抱怨道:“我倒是希他們心里清楚,就怕他們不知道呢。我才是親媳婦,結果宮里讓我節儉,卻對慕明棠毫無底線。我花錢做條新子都被呵斥,而慕明棠呢,隨隨便便走一條街,興師眾,揮霍無度,家什麼都不說,反而還給賜下一大筆錢,補齊了虧空。說出去,誰相信我們才是親兒子親兒媳?”
“哎呦,大小姐啊!”娘被這些話嚇得心驚膽戰,匆忙往旁邊看了看,見外并沒有人,才后怕地了汗,“王妃,您是老奴大的,這些話您和老奴說說便罷了,老奴只當王妃生病了說胡話。可是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帶上面的名字啊!”
含糊抱怨還可以裝傻充愣,娘只消說蔣明薇在罵底下人就是了,但是若帶上了皇后、皇帝的名字,這可就是犯上的大罪了。娘說完之后,蔣明薇醒過神,也深深后悔起自己失言來。但是拉不下面子認錯,依然梗著脖子說道:“怎麼,莫非我說的不對嗎?”
娘見這位還是大小姐脾氣,只能苦口勸道:“王妃的苦老奴懂,但是您和爭什麼高下?都說責之深之切,上面管您,那是對王妃給予厚啊!反倒是那邊那位,上面對予取予求,要什麼給什麼,這才是捧殺呢。大家都知道安王活不過今年冬天,眼見天氣冷起來,恐怕就在這附近了。也就囂張這十天半個月,王妃您忍忍,又如何?”
蔣明薇在娘的勸說下,好歹忍住了氣。蔣明薇不由在心里盤算日期,現在已經十月中旬了,太醫說了謝玄辰活不過今年冬天,想必,最遲下個月,就能收到謝玄辰的死訊了吧。
蔣明薇這樣計算完后,發覺自己竟然在盼著曾經心過的人的死期,不由悲從中來。明明是悲傷謝玄辰英年早逝的,但是重生回謝玄辰存活之跡,又恨不得早日讓一切走上正軌。
這實在是一種矛盾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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