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風過, 起漣漪細紋。

盛煜策馬矗立, 目落在湖畔戲水的年男，明凈秋下，只覺恣肆而暢意。仿佛世間紛擾皆被四周聳立云的峭壁奇峰擋住，此間只剩明適意，自在歡快。盛明修這臭小子，便是對堂妹都常擺出不耐煩的臭臉, 此刻卻頗有縱容之態。

那場面如一記銅錘, 輕輕敲在盛煜心上。

讓他生出種很古怪的覺。

這是他第三次看到兩人在一起。

頭回見著時, 是在曲園的霜云山房，他才從玄鏡司的衙署歸來, 因章家斬殺拔出了玄鏡司的諸多暗樁, 而憤怒含恨。瞧見兩人舉止親, 甚至鬼鬼祟祟地當著他的面私相傳遞，怒氣涌起時，徑直走盛明修，將客人撇在廳中。過后，還跟魏鸞吵了一架。

再次見是在街市上，兩人跟著時虛白去采買筆墨, 他再度揪走盛明修。

然而此刻，盛煜竟生遲疑。

心里不知為何，他不該闖打攪。

否則便像是拿刀劃破機上錦繡，拿筆涂污斑斕畫卷，甚至焚琴煮鶴, 大煞風景。

這心思并未流于神，是以在旁邊的魏鸞看來，盛煜這會兒臉龐微繃，面無表，修長干凈的手指握著韁繩，沉默寡言的姿態，著實令人忐忑。有點怕盛煜待會行事過于強，鬧得不愉快，便往他那邊靠了靠，低聲道：“夫君，夫君？”

“嗯？”盛煜終于回神。

魏鸞竭力擺出和善的神，與他商議道：“我與長寧許久沒見，這次貿然趕來，也未跟打招呼。京城里帝后鬧僵，父子反目，夾在中間，因覺得難過才來此散心，好容易能高興些，待會見了面，別鬧得太僵，好不好？”

艷艷秋籠在的臉龐，風拂鬢邊碎發。

黛眉之下，那雙眼里喜悅與擔憂雜，說話時甚至輕輕咬了咬。

盛煜眉頭微，淡聲道：“行。”

——似乎答應得勉為其難。

魏鸞得了他承諾，心里卻松快許多，遂不再管他，夾馬腹徑直往前奔去。馬蹄濺起碧草下的泥，寶珠瓔珞般彩繡的角被風揚起，逆風疾馳時，臉上笑意愈來愈盛。

……

遠，周驪音原將目鎖在玉面年上，將冰涼清澈的湖水潑散，濺起層層水花。某個瞬間，覺得周遭似乎不太對勁，心有所似的，下意識往遠過去，便見湖畔白沙碧草，有子馳馬靠近，衫飄搖如風而來。

哪怕隔得遠看不太清眉眼，周驪音仍一眼認出了來人。

懷疑是看錯，了眼睛。

冰涼的湖水沾在睫下，令視線有一瞬模糊，騎馬的子卻愈來愈近，眉眼亦迅速清晰。

姣姿麗，神采飛揚，通漆黑的駿馬之上，彩繡泥金的衫貴重惹眼，那張明艷的臉上漾滿粲然笑意——竟是許久未見的魏鸞？巨大的欣喜幾乎將周驪音吞沒，霍然站起，因蹲得太久，眼前金星環繞，子晃了晃。

盛明修眼疾手快，迅速扶住手臂。

魏鸞已馳到了跟前，翻下馬，口中歡喜道：“長寧！”

“鸞鸞！你怎麼來啦！”周驪音三兩步跑過去，激之下，徑直將魏鸞抱住，就地蹦了兩下，然后稍退尺許，比了比個頭，“子很漂亮！不過這陣子沒怎麼長高嘛，子倒是圓潤了點，臉上也長了點，讓我。”說著話，徑直抬手揩油。

魏鸞沒躲，任由臉，只將周驪音打量。

比離開京城時瘦了，很輕易就能從上臉上看出來。不過神頭倒是好了許多，先前的郁郁沉悶之氣消失不見，代之以燦爛笑容，這會兒又蹦又跳的，全不顧公主的端莊沉靜姿態，可見在這無拘無束的如畫山谷里，漸漸卸了枷鎖。

魏鸞稍覺欣，攥住肆意臉的手指，道：“原以為是來修養的，誰知子更野了。早知過得這樣暢快，我也不用懸著顆心，怕你在外面吃苦，厚臉皮麻煩夫君帶我南下。”說著話，含笑睇向后。

盛煜緩緩縱馬近前，如玉山巍巍。

秋景絢麗，他穿著蟹殼青的錦，冠下眉目峻整，在湖面投出依約倒影。

周驪音笑容微斂，低聲道：“真是他帶你來的？”

“不然我哪有膽子跑？見攔路的強盜土匪，誰招架得住。”

“染冬呢，沒跟你來？”

“在客棧呢，怕泄你的住，就我和他來的。”魏鸞湊過去，跟咬耳朵說悄悄話。待盛煜翻下馬，到跟前端然行禮，便見周驪音虛抬手臂，笑道：“盛統領無需多禮，京城到歸州相隔數百里，有勞你護著鸞鸞。”

“殿下客氣。”盛煜淡聲，竭力收斂著威冷氣勢，倒覺英姿清雋。

旁邊盛明修小碎步挪到跟前。

他著實沒想到魏鸞會來找周驪音，更沒想到二哥居然也會來。

父兄的肅然告誡言猶在耳，當初在京城向周驪音辭別時，他也想過這般決定意味著什麼。

只是彼時神寥落，心緒愁苦，盛明修見慣了驕縱張揚的皇家小公主，瞧著憔悴低落的，心里針扎似的。在盛家，有父兄引路，他當然猜得到皇室里的齷齪爭斗，知道周驪音的痛苦境，哪忍心看孤獨離開？

哪怕往后定會走向歧途，有緣無分，至這段艱難孤單的路，他不愿留周驪音獨自面對。

斟酌過后，盛明修毅然留書離京。

在楓谷的這陣子，陪伴開解周驪音之余，盛明修也會時常想起父兄。

推想父兄倘若猜到實，會如何震怒。

推想他日回到京城，會面臨怎樣的責罰。

會擔心，會愧疚，卻從未后悔。

——世上的許多事，本就如同魚和熊掌，難以兼得，端看如何取舍。哪怕再來十遍百遍，盛明修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此刻，他看著縱馬而來，巋如山岳的兄長，驚訝、欣喜、忐忑，乃至親被窺破的稍許，一瞬間涌了上來。他往前沖了幾步，既擔憂兄長責罵，又覺得問心無愧，遂正斂袖，用見的正經姿態行禮道：“二哥，二嫂。”

盛煜瞥著自家弟弟，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溜出來，沒惹事吧？”

這舉止語氣，迥異于盛明修預想中的冷淡不悅，他愣了愣，看到盛煜眼底果然并無冷，不由展而笑，道：“獨自在外面，誰敢惹事？二哥一路趕過來，該了吧，走，先去喝茶吃點東西。”

說著話，不自覺地瞥了眼周驪音。

周驪音恰恰瞧過來，目相匯，各自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在京城時盛明修故意冷落躲避，周驪音也曾懷疑過，會不會是年心不定，不打算用心往來。直到他毅然陪南下，伴走過剛到楓谷時人生地不、遠離親友的那段時日，變著法兒討歡心時，周驪音才篤定，并未看錯人。是以哪怕盛明修并未明言，周驪音也推斷出了他先前逃避冷落的緣由。

方才盛煜突然出現，還有一瞬的擔憂，怕他再次強行帶走弟弟。

好在擔憂的事并未發生。

心緒極佳，彎如清月的眼里堆滿了笑，帶魏鸞夫婦去歇息。

……

兩人的住離得不遠，各自霸占一座宅邸。

周驪音份貴重，自然是住最寬敞的。

莊院清雅麗，并無過多貴重裝飾，跟京城里公主府的恢弘豪奢迥異。也正因如此，走在九轉回廊，站在雕花窗下，瞧著遠近的青磚黛瓦、玲瓏飛檐、曲橋煙柳，能人生出在世外的閑逸之。

周驪音為著魏鸞在盛家的境，照顧這盛明修的面子，并未計較先前盛煜屢屢作梗。進廳之后命人奉茶捧果，半點不擺公主的架子，只魏鸞坐著，熱招呼盛煜品茶果腹。

盛明修則老實坐在兄長旁邊，跟他講瓜果茶葉的來。

待得午飯準備妥當，齊往敞廳用飯。

不得不說，永穆帝給掌上明珠挑的這地方，著實如仙境。

滿坡景致自不必說，山腳下蜿蜒的溪流清澈見底，緩緩流平湖。莊院里引溪水經過，水底挪來青苔鵝卵石，渾似天然。敞廳橫在溪面上，古樸的靠椅紋理天然，半點不飾朱漆，坐在廳中用飯時，還能瞧見偶爾有群的小魚悠然游過。

魏鸞恍然生出世外仙源之。

便是慣于殺伐冷的盛煜，在這般山水間，也多了幾分溫和可親。

整個后晌，周驪音盡地主之誼，帶夫妻登臨高，將滿谷景看遍。而后命人搬了烤爐鐵架等到湖畔，將片好的各片、綠蔬瓜果、調料蘸醬盡數挪去，在細的沙灘上鋪了薄毯，生起爐子烤吃。

——在京城時，章皇后從不許這樣“臟兮兮”的東西，這回來歸州，在盛明修的慫恿下嘗了幾回，竟漸漸沉溺。如今魏鸞來看，便迫不及待地擺出家伙事，也給嘗嘗。

夜漸深，波粼粼的湖畔，火映照在年的面龐，各自神采奕奕。

架上片滋滋冒著油，飄出的香氣人饞蟲大。

魏鸞吃得很歡快。

盛煜時常宿在荒郊野外，沒生活烤果腹，只是彼時能用的灑料極，更無蘸醬。這回正兒八經地擺出場面，仆婦將一盤盤熱騰騰香噴噴的串端上來，吃得倒頗盡興。

周驪音還備了酒，圍坐對飲。

魏鸞在曲園時行事沉穩，姿態端方，跟周驪音玩鬧起來，卻仍不免出心，調侃戲弄之間，追逐罰酒，還拘了盛明修來裁決。三人都是朝氣蓬的年紀，多喝幾杯了顧忌，哄鬧之間，笑聲隨風飄遠。

剩下盛煜臨湖而立，瞧著墨蒼穹、漫天星辰，回旁的熱鬧，亦浮起笑意。

這趟來歸州，果真是對的。

……

酒濃興盡，已是子夜。

滿坡林幽靜，偶爾有夜鳥的聲音隨風傳來，湖畔點著的篝火半明半滅，喝醉的人相扶而歸。魏鸞跟周驪音跟捆住了似的，抱著彼此不撒手，走得跌跌撞撞，盛煜無法，與盛明修左右扶著。

到得周驪音住的院外，魏鸞仍不肯撒手。

盛煜耐心哄，“夜深了，咱們去客舍休息。”

“不去！”喝醉的人兒面帶薄暈，燈籠芒映照下，愈發艷瑰麗，那目朦朧懵懂，勾著周驪音的脖子，“我好久沒見長寧了，好久好久。對吧？”往周驪音那邊靠了靠，半是撒半是耍賴，“今晚我跟睡，有好多好多話要說呢。”

“咱們多住幾日，有話明日再說。先跟我回客舍，別攪擾殿下歇息。”盛煜徐徐之。

魏鸞可不買賬，氣哼哼地嘟。

“才不會攪擾長寧，從來都是睡了踢我！”

盛煜從未見喝醉這樣過，無奈之下，只好改變說辭，“你喝醉了，邊得有人照料。”

這回是周驪音接茬了，“有我照料啊！屋里好多侍，夠用著呢！盛統領你好啰嗦，我又不會吃了鸞鸞，客舍就在那邊。喏——”晃悠悠地抬起纖手，隨便指了個燈火明亮的地方，“快去吧，慢走不送。”

“慢走不送。”魏鸞仰起臉，跟著笑嘻嘻地說。

盛煜被這笑臉兒噎住，生平頭回被人嫌棄驅趕，簡直束手無策。

子夜風涼，掀衫發。

照料周驪音起居的是永穆帝親選的嬤嬤，見一伙人在院門前糾纏了半天也沒個定論，又怕兩位姑娘子弱，喝了酒吹涼風會傷及，雖知盛煜是個冷面的閻王，卻仍緩步上前，屈膝道：“盛統領盡管放心，夫人跟殿下是至，奴婢定會盡心竭力照顧周全，絕不出半點岔子。”

說罷，著頭皮命人扶公主院。

魏鸞死抱著周驪音不撒手，自然跟了進去。

盛煜衫微擺，只能眼睜睜看離開。

——眾目睽睽之下，他總不能強行將魏鸞搶過來，扛回客舍去。喝這樣，半點兒都不似尋常矜持冷靜，笑鬧間肆意任，倘若因他的強橫哭鬧起來，可大事不妙。只是……在閨中友跟前，他這做夫君的當真不值得半點留麼？

盛煜明知是喝醉了任，心里卻仍酸溜溜的。

末尾，只好任由盛明修抱臂看戲，送他去客舍。

作者有話要說： 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

今晚大家都很開心，除了老盛，因為——

兩個月前的分岔路口，弟弟跟著周驪音走了。

兩個月后的分岔路口，老婆跟著周驪音走了。

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