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太子妃幫著批閱奏書,太子終于能躺著養傷。
他在靈州一役中了幾傷,最重的一在左臂外側,失了不,又在大雨中淋了一夜,傷口愈合格外慢。
那時他既要與吐蕃議和,又要主持重建,回京以后仍舊馬不停蹄地奔忙,一直沒什麼機會將養。
便是此時躺在床上,他這繃的弦也不敢稍有放松,皇陵獻俘之期近在眼前,他要借機扳倒薛鶴年一黨,有許多事需要部署。
他召僚佐親信來東宮議政,也不避著太子妃,甚至還時不時問問的意見。經過靈州一戰,東宮僚佐知道太子妃有丘壑,心懷社稷,不是一般閨閣子,不過讓后宮子聽政,心里多有點犯嘀咕。
然而太子擺明車馬,明白無誤地用行告訴他們,太子妃就是他信重之人。而太子妃雖言寡語,每每論及朝政,總是切中要害,襟見地不輸男子。
慢慢的,他們也就習慣了這個纖秀倩麗的影。
寧彥昭也時常出太子的外書房,他如今已不是翰林待詔,釋褐從八品左拾,一仕途便是天子近臣,可謂前途無量。尉遲越對他的重栽培之意顯而易見。
對太子的知遇之恩,寧十一心懷激,而對他拆散自己良緣的怨憤卻慢慢淡了。
經過西北之行,他便漸漸明白,太子實在比他更了解沈七娘,而比起安于室家的宦夫人,與太子并肩而立的更加彩照人。
他或許會喜,慕,賞識,但永遠不可能像太子那般對待。
時至今日,他終于能放下心底的那一不甘和執念,很好,比初見時更好,但注定不屬于他。
不久后,長安城中傳出寧拾與盧老尚書孫盧五娘訂親的消息。
盧家也罷了,寧家人喜出外,尤其是寧二夫人。
先前看中的兒媳了太子妃,兒子的婚事便有些尷尬。
他是進士科狀元,想結親的人家不,然而做母親的總想給孩子最好的,不愿委屈了孩子,非五姓便直接婉拒,連相看都免了。
如今可好,盧家同為世代簪纓的五姓世家,盧老尚書又是當朝宰相,盧家小輩也上進,既有顯貴門第又有實權,盧小娘子的品貌才學亦無可挑剔,只是還未及笄,要等兩年才能完婚。
真要論起來,這門親事卻比沈家的強多了——沈大郎庸懦無能,還算出息些的沈二郎被革職,沈家的小輩多是紈绔。
當時看來是求之不得的好親事,但寧彥昭在進士科舉中一舉奪魁,又前途無量,沈家這門親事便沒那麼理想了。
一時間,寧二夫人了眾人艷羨的對象,自己也暗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容煥發地周旋于高門貴婦間,連聲音都高了幾分。
若說有誰比寧二夫人還高興,那便是東宮里的太子殿下了。
尉遲越聽說寧彥昭定親喜不自勝,當即用完好的右臂將沈宜秋抱起來轉了兩圈,恨不得青天白日的便要拉敦個不倫。
沈宜秋又又惱,斜乜他一眼:“殿下的傷養好了?”
這一眼本來沒什麼別的意思,但此刻雙眸水潤,紅微腫,雙頰緋紅,這麼斜斜的一個眼風飛過來,便滿是意。
尉遲越的嗓音頓時啞了:“只是缺了一條胳膊而已,不妨事,我還有右手和……”
沈宜秋怒道:“尉遲越!”
尉遲越沒再往下說,只是用指腹挲了一下自己的下。
上回賈八奉命去平康坊找玉璜小倌,辦妥了差事,帶回來一個用蠟封得嚴嚴實實的木函。
尉遲越背著人悄悄看了,里面裝著幾卷畫軸,雖然格調不高,畫工也有些俗艷,但勝在清晰寫實,可比口授機宜直截了當多了。
只可惜他第一回 伺候太子妃時心里沒底,將玉璜小倌口授的招數用了個遍,有點過了火,沈宜秋自此以后了驚弓之鳥,無論他如何哄都不愿就范。
仍舊將床笫之事當作傳宗接代的手段,眼下不能孕,便不愿縱,甚至為自己一時貪歡愧了好幾天。
尉遲越一時不能將扭轉過來,傷了一條胳膊也確實多有不便,只能徐徐圖之。
太子將養了半個月,第一次去向張皇后請安。
他先前生怕嫡母看出端倪,不敢去甘殿請安。往常前朝忙起來他也有十天半個月不去蓬萊宮的時候,再久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近來他靠著厚臉皮哄著媳婦喂湯喂藥,倒是將面養得紅潤了不,微微凹陷下去的臉頰也養回來了一些。
張皇后自換了藥后神旺健了不,暗暗懷疑太子做了什麼,可他不承認,問陶奉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也無計可施。
尉遲越見嫡母面容不像先前那般憔悴,心下稍安。
雖不能徹底醫治好嫡母,能延六七年壽命,讓幾日清福,他這半碗又算得了什麼。
他有心胡僧替太子妃也瞧瞧,然而那胡僧一口拒絕,用獨目盯了他半晌,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話:“貧僧不能治,也不能治你,你們不是貧僧能治的。”
胡僧撂下這句話,便提出要回西域,尉遲越挽留不住,只得賞了他財帛馬匹,又派了一隊侍衛護送他出關,那胡僧沒有半點出家人的清高淡泊,對太子的賞賜來者不拒。
……
數日后,終于到了商定好的獻俘之期。
尉遲越提前齋戒七日,當天清早沐浴焚香,沈宜秋親手替他換上袞冕,仔細地系好冕纓,踮腳理了理冕上垂珠,然后將他送至車前。
尉遲越握住的手:“放心。”
沈宜秋點點頭,今日一過,薛鶴年的好日子便到頭了,他們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
太子先坐車前往太極宮,與皇帝、百一起從太極宮出發,浩浩地向郊外皇陵行去。
皇陵依山而建,陵外建有二層墻垣,皇帝與太子一行經過皇陵南面的土闕,沿著神道上行數里,抵達陵朱雀門。
獻俘之禮便在朱雀門的獻殿舉行。
君臣抵達皇陵獻殿時,吉時還未到。
群臣按班列在庭中站好,皇帝與太子則在殿中稍事休整。
皇陵獻俘是可以載史冊的耀之事,且這回燕軍幾乎將阿史那彌真的十萬大軍盡數殲滅,突騎施元氣大傷,恐怕一二十年難以恢復,解決了西北邊疆一大患。皇帝意氣風發,整個人似乎年輕了好幾歲,竟有些盛年時的風采。
其實真要論起來,皇帝年紀也不大,只是因為長年累月耽于聲,臉才有些枯槁,如今滿面紅、神煥發,便如當年一般儀表堂堂。
皇帝新得了摯,朝中又太平,心中暢快,看這兒子也順眼了幾分——雖說幾次三番忤逆于他,到底還是替他掙臉的。
思及此,皇帝便道:“三郎,看你臉不好,似是氣不足,回頭朕遣人送幾枚紫金丹給你。”
頓了頓道:“這紫金丹乃是玉華真人以百余種仙藥煉制而,朕服食數日,便覺輕健,力充沛,你看朕的面,是否有回春之兆?”
尉遲越道:“阿耶春秋鼎盛,何來回春之說?”
太子為人板正,難得說奉承話,皇帝頓時龍大悅,大笑著拍拍兒子肩頭:“老啦,比不得你們這些年輕人龍虎猛。”
尉遲越不聲道:“阿耶過獎。不過仙丹難得,不敢請圣人割。”
皇帝這些年求仙問道荒怠政務,尉遲越因為父親的緣故,對丹藥深惡痛絕,哪里肯服食?
皇帝又客套了幾句,太子不愿,他便作罷了。
這紫金丹的確十分難得,勉強夠他和何昭媛一同服食,若是勻幾粒給太子,勢必要從寵妾那里克扣,他也有些舍不得。
父子倆聊了幾句,皇帝張口煉丹,閉口音律,太子于此二道都沒什麼研究,皇帝片刻便覺索然無味,倒不如在華清宮,可與玉華真人談玄論道,又可與何昭媛調弦弄管,琴瑟相和,那是何等自在。
想起何昭媛,他便有些坐不住,這小娘子簡直像是為他定做的一般,無論樣貌才還是脾都那麼合襯,只恨晚生了二十年,若是年輕時遇到,還有張氏和郭氏什麼事!
尉遲越與這滿腦子平地飛升與風花雪月的阿耶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聊著,心里卻在盤算著薛鶴年的事。
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很快便有黃門通稟,道吉時快到了,請圣人與太子移駕。
父子倆都暗暗松了一口氣,一前一后步出殿外,來到殿庭中。
皇帝升上座,尉遲越在他邊坐定。
獻俘是大禮,先要祭告天地與列祖列宗,一套繁文縟節完畢,禮宣布將阿史那彌真等一干要俘押上前來。
除了敵軍主將阿史那彌真之外,其余十數名俘虜也都是敵軍中的重要將領,今日的獻俘之禮,便要將他們就地斬,告祭祖宗,以彰天威。
阿史那彌真被押解上前,他著突騎施葉護服,戴著枷鎖,蓬著一頭發,渾上下跡斑斑。
他被侍衛押著走到皇帝和太子跟前,卻不愿下跪,侍衛在他膝窩里踹了一腳,又強他肩頭,他這才被迫跪倒在地,可頭顱仍舊高高仰起,赤紅的雙目死死盯著高高在上的大燕天子。
阿史那彌真初到長安時還是個十幾歲的年,皇帝他相貌姣好,態度恭順,待他算得寵幸,金銀財帛良馬宅邸僮仆賜了他不,他至今不明白他為何對自己有那麼深的恨意,以至于要興兵犯邊。
只能說這些突厥人都是養不的白眼狼,打一開始便包藏禍心。
皇帝明明不覺自己理虧,可不知為何,對上這雙赤紅的眼睛,他背上還是直冒虛汗。
他移開視線,不再去看那俘虜。他原本對這獻俘儀式很是期待,如今只盼著早些禮,他好回驪山,投溫鄉,將這些不快統統忘卻。
禮已將一篇古奧的祭文讀完,劊子手扛著刀上前,锃亮的刀刃在下晃得人眼花。
劊子手將刀高高舉起。
就在這時,阿史那彌真忽然大喊:“等等!”
那劊子手形一頓,刀懸在半空中。
阿史那彌真努力轉過頭,朝著一個穿紫袍的人喊道:“薛公救我!”
薛鶴年臉瞬間變得煞白,愣怔片刻,立即回過神來:“兀那賊子!休得胡攀扯!”
阿史那彌真冷笑道:“是薛公要我幫你除掉太子,如今想置事外?也得問問我!”
薛鶴年渾栗,目眥裂:“死到臨頭離間我大燕君臣!其心可誅!”
指那劊子手:“你還在等什麼?快行刑!”
好好的獻俘之禮陡然生變,且事涉里通外敵、謀害儲君,群臣噤若寒蟬。
皇帝臉上的紅消失不見,額頭上冒出了冷汗,他努力轉僵直的脖頸,看了一眼兒子,只見太子氣定神閑,事不關己地看著庭中發生的一切——他早已知道了,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皇帝只覺有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剎那間冷徹心扉。
薛鶴年跪倒在地,匍匐在地上,不住地叩首:“那賊人含噴人,請圣人明鑒!”
皇帝想說話,但嚨像是上了鎖一般,不等他開口,尉遲越向皇帝行了個禮,悠悠道:“阿史那彌真此言甚是荒謬,兒臣懇請圣人著刑部、大理寺調查清楚,務必還薛中書一個清白。”
他頓了頓道:“至于阿史那彌真,他是重要人證,兒臣懇請圣人寬限數日,待查明真相后再梟首示眾。”
皇帝看了一眼那久久砍不下來的刀,刀鋒映出烈日,令他眼前斑駁一片。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到自己老了。
他掃了眼群臣,艱難地點了一下頭:“準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