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秋一聽又要與那些人一同用午膳,心里膩味得很。
不止是,尉遲越聽見黃門的稟告,也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今日一早門下省又送了一堆奏疏來,他還未及閱覽。此外,各地租調陸續送抵京城,地方州府員京述職在即。
在此之前,還需將這三百五十多個州府長的名姓形貌、遷轉履歷、往年政績得失,再行溫習一遍,以便述職時了然于,提問能切中要害,力圖不讓殘國蠹民、欺世罔人之輩渾水魚,也不至令賢德之才埋沒。
不出幾日便是圍獵,又要耽擱兩三日,再之后便是歲除與元旦大朝,又有許多雜事。
他正想趁著這兩日山中無事爭分奪秒地埋頭案牘,這下又被打了。
尉遲越暗暗嘆了口氣,可皇帝發話要天倫之樂,為人子者又怎麼能拂了他的意?不得只有夜里用功了。
兩人俱是心不甘不愿,到得芳華殿外,聽見有琵琶曲聲傳出,是一支陌生的樂曲。
沈宜秋聽得出那彈奏之人技藝嫻,在教坊中數一數二,但曲聲斷斷續續,有如零珠碎玉,應是新學此曲,正納悶奏者是誰,宮人打起珠簾,往里一看,卻見一個窈窕的子背對門口,懷中抱著個琵琶,前紫檀金銀繪卷軸架上攤著卷樂譜。
那子時不時抬起頭,顯是在對著曲譜現學現奏。
這背影沈宜秋不知見了多回,只消一眼就知道是何婉蕙。
皇帝與賢妃連榻坐于上首,正全神貫注地賞曲,皇帝微瞇著眼睛,側著頭,在膝上輕輕打著節拍。
而五皇子則面西而坐,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正用銀叉子叉著林檎果往里送,聽見門口的靜,第一個轉過頭來,對著兄嫂一笑。
這一笑當真明如三月春暉,滿室仿佛都他照亮了。沈宜秋本來意興闌珊,他這麼一笑,心緒也不由輕快起來。
坐于上首的皇帝和賢妃齊齊向門口看來,何婉蕙亦停下演奏,轉過頭來。
太子卻并未向看一眼,與太子妃相攜走進殿中。
行過禮,敘過溫涼,兩人了座,便有宮人來奉茶。
沈宜秋好整以暇地打量何婉蕙,只見形容略顯憔悴,雖施以黛,卻蓋不住眼下青影,且眼皮微腫,顯是昨夜沒睡好又哭了一場的緣故。
昨日言語上兌了一下,見了表兄想必要哭訴一番,但沈宜秋了解尉遲越,他至多出言安,但何婉蕙若是想讓他出手斷了與祁家的婚約,卻是打錯了主意。
太子這人最重統,上輩子何婉蕙也早有此念,可無論如何明示暗示,太子就是不松這個口,寧愿熬上五六年,待名正言順時,方才將納后宮。
尉遲越對表妹有,但要說他們此時有什麼首尾,卻是不至于。
何婉蕙覷了太子一眼,只見他手執瓷杯,一臉淡漠,亦不向來,驀地想起昨夜原封不退回的書信,頓覺如鯁在,也無心再奏,一曲終了,便將懷中的紫檀螺鈿琵琶還給皇帝。
皇帝笑道:“不想九娘技藝如此湛,這琵琶你留著吧。”
五皇子里還包著林檎果,鼓著腮幫子便嚷起來:“阿耶好生偏心,兒子向你討這把‘鴛鴦于飛’,討了多回,阿耶都舍不得給。”
沈宜秋有些忍俊不,誰都知道這琵琶的名字,偏他要說出來。
這琵琶乃是名家所制,以金箔和螺鈿在紫檀上拼出鴛鴦銜花的圖案,是皇帝最常用的一把。
何九娘忙跪下辭謝:“此乃陛下,價值連城,妾如何敢。”
皇帝道:“不值當什麼,不過一件舊,朕如今也用不上,倒不如跟著你,盡其用。”
不等何九娘說什麼,賢妃搶道:“陛下折殺小孩子家,不過彈著玩玩,怎麼能用。”
何九娘的態度頓時堅決幾分。
皇帝方才是一時興起,回過頭來一想,也覺不妥,便另賞了一把楓木螺鈿琵琶并絹帛若干匹。
何婉蕙謝了賞,坐回末座。
皇帝對尉遲越笑道:“三郎方才來得巧,正好評點評點,阿耶這曲新譜的《怨歌行》如何?”
尉遲越面無表,淡淡道:”阿耶雅興,兒子不通音律,不敢妄加評鑒,阿耶譜的曲自然是極高妙的。“
這回答自不能皇帝滿意,他抿了抿,又看向兒媳:“太子妃想必雅善音律。”
沈宜秋福了福:“圣人謬贊,妾于此道一竅不通,著實慚愧。”
皇帝有些掃興,這兒媳正當妙齡,卻這般無趣,白白浪費了這好相貌。他看了一眼何九娘,越發覺得這般才態度方可稱尤。
五皇子飲了口杏酪,放下碗,忽然道:“阿耶今日怎的有此雅興?”
皇帝妙善音律,昔年極好樂舞,譜曲作歌編舞無所不,但近年來只顧著求仙問道,倒是將這些凡俗的喜好撂下了。
皇帝看了一眼何九娘,捋須笑道:“方才在書齋中見到九娘所書《怨歌行》,忽然有而發,便譜了此曲。”
賢妃道:“圣人一刻鐘不到便譜此曲,一氣呵,真真如有神助。”
皇帝寵妃恭維得通舒泰:“那也是九娘的詩和得好。”
五皇子道:“表姊還作了詩?那我定要拜讀拜讀。”
何婉蕙頭皮一麻,這魔星一開口,總沒有好事,正想著如何婉拒,賢妃卻道:“阿蕙,你表弟想看,便與他看看又如何。”
何婉蕙只得從卷軸架上取下方才那頁曲譜,卷起呈給尉遲淵。
尉遲淵往前展開,發現這曲譜原是綴在何婉蕙的手跡后頭,卷首是班婕妤的《怨歌行》,接著是何九娘擬的同題詩。
五皇子歪著腦袋輕聲誦了一遍,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一味地笑。
何婉蕙兀自忐忑不安,便聽他道:“表姊此詩深得古意。”
何九娘松了一口氣,總算這渾人還有幾分清醒,在皇帝面前不敢大放厥詞。
正思忖著,尉遲淵卻又接著道:“昔有班門弄斧,今有班門弄歌,妙哉妙哉。”
沈宜秋忍不住彎了彎角,簡直有些憐惜何婉蕙,牙尖利之人不在數,敢當著皇帝、太子的面說這種話,普天之下也只有五皇子一人。
這話說得促狹,連尉遲越都不免牽了一下角。
皇帝也是又好氣又好笑,瞥見何婉蕙眼中淚閃閃,立即板下臉道:“五郎,不許作怪!快與你表姊賠不是。”
尉遲淵放下詩卷,向何婉蕙作個揖道:“是我口無遮攔,表姊切莫放在心上,表姊的詩自是極佳的,不然阿耶也不會以曲相和。”
何婉蕙聽他語氣誠懇,卻依舊在含沙影,不由將下咬得發白,皇帝巧看見作的詩,又不是有意他看的,他要以曲相和,莫非還能拒絕?
自然看得出皇帝的眼神中不止有長輩對小輩的關,更有男子對子的欣賞,這眼神并不陌生——平生所見外男不多,但十個里有八個這麼看,只因生得貌,又富有才,難道也能怪?
心屬的是太子,對皇帝并無什麼想頭,心中風霽月,一派坦,但賢妃心狹隘,素有醋癖,聽了這話保不齊生出什麼誤會來。
覷了覷姨母臉,果見面不豫。
何婉蕙心中惱怒,卻不能對皇子甩臉子,只得道:“五殿下喜歡說笑,能博殿下一笑,是九娘之幸。”
皇帝打了幾句圓場,將此事揭過不提,賢妃看了眼更,命宮人擺膳。
幾人仍舊圍著前日那張大方幾案用膳。
酒過三巡,皇帝放下酒杯,對著下面揮揮手,舞茵上翩翩起舞的教坊子便即行禮退下。
皇帝對邊黃門點點頭,那黃門退出殿中,不一會兒,領了十來個子,都作冠打扮,著青絹羅道服,頭戴銀蓮花冠,個個婀娜俏麗,生姿。
皇帝對這些子道:“還不拜見太子與太子妃。”
眾子齊齊向尉遲越下拜,聲道:“奴婢見過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尉遲越他們得起了層皮疙瘩。
一見這陣仗,在場眾人都知道是什麼意思。
尉遲越不覺去看沈宜秋,卻見一臉無于衷,端著茶杯的手穩穩當當,連羅繡都不曾一下,不由中發堵。
皇帝果然道:“往后你們就是東宮的人,須勤謹伺候太子、太子妃。”
眾齊聲應是。
尉遲越卻道:“多謝阿耶意,但兒臣宮中不缺侍奉之人,兒臣正趁年下放歸百名宮人。”
皇帝知道兒子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但兒子的房里事,他這做父親的實在不好手,便看向賢妃。
賢妃會意,笑道:“傻孩子,放歸宮人是福德,你只管放,這些人又不是與你做雜役的。”
頓了頓道:“你后院中只得三人,婚至今,也無佳信,便是做耶娘的不急,朝臣也要急了。”
說罷瞟了一眼兒媳,臉上出得意之:“不止是為你,也是為阿沈分憂。”
提到皇嗣,皇帝也皺了皺眉,臉凝重起來:“你也不小了,誕育皇嗣刻不容緩,再無佳信,如何向百與萬民代?”
賢妃見皇帝替撐腰,霎時忘了對兒子的畏懼:“聽聽,阿娘是后宮婦人,不識大,我的話你不聽便罷了,你阿耶也這麼說,你總要放在心上。”
兩人這話是對尉遲越說的,卻都看向沈宜秋,譴責之意溢于言表。
沈宜秋心知自己得表個態,請個罪,再拜謝皇帝的好意,將替“分憂”的人收下來,回去勸諫太子廣播雨——這便是太子妃的職責所在。
正要履行太子妃的義務,卻聽尉遲越道:“啟稟父皇,此事乃是三郎之過,是兒子力微才薄,不堪大任,只能以勤補拙,埋首案牘,以至于無暇他顧,與太子妃無涉。”
沈宜秋微微一怔。
尉遲越出手,隔著袖子握了握的手,一暖意過織傳到手上:“是三郎無暇去后院,三人與三十人、三百人無異,且要安置這些人,又須營建、修葺宮苑,不免靡費,實在無謂。”
皇帝臉微沉,但他執意不要,他強行塞人總是不像話,只得作罷,皺著眉道:“為政之道,在垂拱而治,不必事事親力親為,要懂得輕重緩急。”
尉遲越心中苦笑,國計民生,邊外政,哪一件是可以放手的“小事”了?不過他還是拜道:“謹遵阿耶教誨。”
沈宜秋聽皇帝大言不慚地教導尉遲越“治國之道”,不啞然失笑,若不是因他十幾年的“垂拱而治”,太子何至于累這樣?
撇開上輩子他們之間的是非恩怨不提,尉遲越為君卻是無可指摘,他極數年,減稅負,藏富于民,便是有憂外患,百姓也可稱安居樂業。
他夙興夜寐,還要時不時為皇帝的無理要求奔走,如今還要此非難,實在荒謬至極。
沈宜秋中生出意氣,政不覺從袖管中出手,用力回握了太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