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沈宜秋終于知道這委屈得有多大了。
尉遲越照例早起去太極宮與臣工議政,沈宜秋睡了個舒舒服服的回籠覺,起來洗漱梳妝完畢,來遇喜便來了,隨他一起來的還有二十多個小黃門,將十多口朱漆柏木大箱子抬進院中,一照,箱子上的仙鶴祥云和牡丹銀平花紋熠熠生輝,晃得人眼花。
承恩殿的宮人都這陣仗鎮住,素娥、湘娥等跟著沈宜秋來的尚可,在東宮服侍多年的宮人都知道太子一向儉省,甚至有些矯枉過正,何曾見他如此鋪張過。
來遇喜向沈宜秋恭謹地行了一禮,仍舊是平日那謙恭溫和的模樣,眉眼間略帶喜:”啟稟娘子,殿下命老奴送些料玩過來。“話音剛落,便有小黃門捧了幾個卷軸上來,卻是賞賜的清單。
沈宜秋道:“謝殿下賞賜,也有勞中費心。”說罷湘娥賜坐看茶。
接過清單展開一看,第一卷 全是綾羅綢緞,但是珍異貢品便有百來端,有蜀中錦彩、吳越異樣紋綾紗羅、河南北紗綾、襄邑織,以及薄如蟬翼的輕容、鮫綃紗,看得人眼花繚。
香料也是兩大箱,上品海南沉水便有數十斤,鷓鴣斑、箋香、白檀、降真、龍腦、香更是不計其數,甚至還有一匣子價值連城的真龍涎。其余簪釵環佩、金玉玩,數不勝數。
沈宜秋放下單子,有些哭笑不得。
做了兩輩子夫妻,尉遲越還是這麼直來直往,覺著虧欠了誰,便立即賞些錦緞珠玉玩,不過這麼大手筆卻也罕見。
只有上輩子何婉蕙宮那次,他給的“補償”可堪與之媲,但那時他已登基為帝,整個府都是他的私庫。如此算來,還是這一回更人瞠目結舌。
沒想到郭賢妃一句“天煞孤星”竟有如此奇效,早知如此,上輩子含沙影暗示命克親的時候,就該尉遲越知曉,發兩筆橫財豈不勝過白捱罵。
來遇喜道:“另外還有帛八百端,金百斤,銀兩百斤,老奴就不著人搬來了,娘子要用時隨意遣人支取即可。”
沈宜秋謝過他,老黃門人捧了一只黑漆嵌寶鈿金平盒子過來,對太子妃道:“啟稟娘子,殿下特地叮囑,要奴將這件東西到娘子手中。”
那盒子看著有些眼,沈宜秋想起來,這盒子的大小、形制、紋飾,都和上回裝《列傳》圖的盒子差不多,不由有些膽寒,莫非太子又親筆畫了什麼送?
來遇喜親手掀開蓋子,里面果然是個狹長錦囊。
沈宜秋著頭皮將錦囊里的卷軸取出來,展開一看,卻著實吃了一驚,竟然是王右軍的《蘭亭序》。
此帖尉遲越的,也是東宮藏書樓中最珍貴的藏品,他輕易不肯示人。
據所知,何婉蕙上輩子曾打過這書帖的主意——號稱京都第一才,最擅書畫,倒未必真是覬覦那書帖,只不過想將一榮寵昭告天下罷了。
只可惜百般暗示,尉遲越也不過是賜了一卷摹本。
便是摹本,也出自今世名家之手,用的是六朝故紙陳墨,幾可真。
沈宜秋再怎麼異想天開也不會以為自己在太子心里的分量可與何婉蕙一較,也不曾見過《蘭亭序》的真跡,只當尉遲越故技重施,眼前這卷也是今人寫的。
即便如此,太子肯費這番功夫,也已人納罕了。
沈宜秋小心翼翼地收起書帖,放回盒子里,命湘娥小心收到畫櫥里,對來遇喜道:“殿下實在有心。”
來遇喜不意外,這太子妃真是寵辱不驚。
太子不重外,金珠寶玉在他眼里無異于糞土,這些書畫大約是他唯一看重的外之,其中又以王羲之的《蘭亭序》最為珍貴,他平日自己都舍不得多,如今忍痛割,卻只換來一句“有心”。
來遇喜自詡有幾分識人的眼,眼前這十五歲的小娘子,卻實在他看不。
他辦完差事,在承恩殿稍坐了一會兒,便即告退——太子還在太極宮等著他前去復命。
出了承恩殿,他便騎馬前往太極宮。
尉遲越才召見完翰林學士,一見來遇喜,按捺不住眉宇間的笑意:“太子妃怎麼說?”
來遇喜心中苦不迭,想彌一二,也不好過于夸大其詞,否則黃昏兩夫妻一見面,他的謊話便不攻自破了。
他斟酌著道:“娘子十分歡喜,對那書帖不釋手。”
尉遲越打出生就由來遇喜伺候,同樣對他的神舉止了若指掌,一看便知太子妃必定沒有他料想的那樣容。
他不有些失:“娘子可有話?”
來遇喜腦門上沁出汗來,也不好胡編造,只得賠著小心道:“娘子說……多謝殿下費心。”
尉遲越了,竟不知說什麼好。他放下手中玉筆,從坐榻上站起,背著手踱了兩步。
早知道沈宜秋眼高,尋常的綾羅綢緞、金珠寶玉不看在眼里,他這才忍痛將自己的寶貝捧了出來——這和剜他心頭也相差無幾了。
他料想天底下沒人見了如此珍寶還能無于衷,本想著太子妃即便不是激涕零,至也會熱淚盈眶,說不定投桃報李替他做一裳,那就再好不過了。
誰知只有這麼一句話,尉遲越簡直能想見那不咸不淡的語氣。
他角浮起苦笑。上輩子他不曾想過取悅沈宜秋,誰知道要博一笑如此之難。便是挑剔如何婉蕙,只要給最珍異最貴重的,便能展。
尉遲越做夢也沒想到,恭謹順馴的沈宜秋,竟會為他最棘手的難題,他以前總覺周幽王荒謬愚蠢至極,如今倒有些同他了。
他了眉心,心道罷了,上輩子癡心錯付,為他誤了一生,又豈是區區外之可以抵償的?
究竟是他欠的多。
尉遲越坐回書案前,重新提起筆,正要來遇喜退下,卻見老黃門言又止。
“還有何事?”他問道。
來遇喜道:“啟稟殿下,老奴想起一事,娘子的生辰眼看快到了……”
尉遲越手腕一,朱筆拖出長長一道。他只記得沈宜秋生辰是在冬月里,卻不記得究竟是哪一日,若非來遇喜提醒,僅憑他自己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回事。
他佯裝鎮定,清了清嗓子:“孤知道。”
來遇喜暗暗嘆息:“老奴是想請示殿下,娘子的生辰如何辦?眼下離十月廿二只有月余,殿下定個章程,奴好趕去辦。”
尉遲越沉片刻:“筵席比著往年皇后娘娘在東宮時的例來辦,賓客名單讓太子妃定。”
來遇喜應是,便即告退。
尉遲越了額角,蹙起眉頭。
宴席倒是好說,可他該送什麼生辰禮?早知道便將《蘭亭序》留到下個月再送,如今他已將自己最寶貝的東西送了出去,再送什麼都相形失。
他以指尖敲敲桌案,沈宜秋舅父的任命快下來了,但那是他憑自己才干和能為取得的,與太子妃無關。
何況畢竟姓沈,論起來被革職的沈二郎才是依靠,提拔邵安并不能彌補。
后宮子最需要的是什麼?
財帛和珍寶,他給了,也不缺——宮中一應飲食起居都有分例,那些東西除了賞玩解悶,便只能拿來賞賞人。
財帛沒什麼用,沈宜秋又是太子妃,位份也不能再往上升。
尉遲越冥思苦想半晌,驀然發現自己坐擁江山、富有四海,卻真的沒有什麼可以給。
不,還有一樣他可以給,上輩子求之不得,這一世也必定需要——嫡長子。
母族不能依靠,夫君不是心宜之人,唯有孩子與脈相連,也是畢生的依靠。
尉遲越至今不曾臨幸兩個良娣,可從未細想過怎麼置這兩位良娣——他們是他的妾室,嫁東宮便是為了替皇家生兒育、開枝散葉,臨幸他們是理所當然的事。
沈宜秋心里有別人,恐怕也不在乎他臨幸誰——看與宋氏、王氏那麼親無間便可知曉。
可明明是理所當然、毫無障礙的事,不知為何,他卻始終提不起興致。
如今卻不用多想了,他既決定讓沈宜秋生下嫡長子,在此之前自然不能臨幸別人。
陶奉上回說得一清二楚,避子湯藥對子傷害極大——己所不勿施于人,他既不舍得讓太子妃服,也不能讓兩位良娣服。
何況那藥未必有效,若是失效,難道他還能害自己的孩兒?
只有不去臨幸,方能萬無一失。
想通此節,尉遲越心中無端松快起來,他不知不覺地輕聲哼起不知從哪兒聽來的一支江南小調。
然而高興不過片刻,他重又苦惱起來,孩子不是說要就有的,何況沈宜秋這子骨,還不知何時才能同房。
他總不能送個許諾當作生辰禮。繞了半日,又回到了原點。
沈宜秋不知太子苦惱,送走了來遇喜,忙著承恩殿的宮人侍將尉遲越的賞賜清點庫——尉遲越此舉實在有些多余,說到底連這個人都是太子的,這些東西從他庫里搬到承恩殿,也不過是左手倒右手罷了。
忙了半日,忽有宮人來稟,道邵夫人遞了帖子進來,請求謁見太子妃。
沈宜秋先是一喜,隨即察覺不對,了解舅母為人,最是替著想,生怕外人說太子妃驕狂,很主謁見,且新婚不久,若非有事,絕不會遞帖子進來。
可舅父在朝為,邵家若是有事,不可能一點風聲都聽不到。
沈宜秋略假思索便猜到,舅母多半是為了沈家人來的。
沈家出事后,沈老夫人和幾個伯母、叔母遞了好幾次帖子進來,請求見,沈宜秋一概不見——這就是為宮妃的好,便是沈老夫人要見,也不能找上門來,只能等召見。
沈宜秋以為擺明態度,他們了幾次釘子便也只能消停,沒想到還是低估了這些人。
心里冷笑,來一個侍吩咐道:“去坊傳我的令,召邵夫人明日宮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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