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的大是宗正寺卿,竟陵王尉遲曠,這一世卻換了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盧思茂。
單看品級雖是前世更高,但竟陵王是個閑散宗室郡王,盧思茂卻是實權在握的宰相。
沈宜秋見大換了人,越發確定這個尉遲越從里到外都是簇新簇新的,絕不會是上輩子那一個。看來重活一世,也并非所有事都一不變。
沈老夫人卻是喜不自勝,連孫頂撞迕逆于的事都暫且放到了一邊,滿面紅地道:“盧公出名門,居宰輔,德高重,太子殿下請盧公為婚使,可見對我沈氏的看重。”
沈宜秋不敢茍同,尉遲越是著鼻子娶,對沈家也未見得有什麼好,哪會心這種事,多半還是出自張皇后的授意。
一想到張皇后,沈宜秋便啼笑皆非,按說該怨張皇后拆散好端端的姻緣,然而想起皇后上輩子對的回護,又實在生不出什麼怨懟來,只能苦笑——他們姑媳大約真是宿世的緣分。
盧尚書登門后不久,賜婚的旨意也到了,這婚事便了定局。
婚期定在八月,竟比上輩子還早了一個月。
本來和寧十一定親,妝奩已在準備著,可如今突然不嫁寧家嫁東宮,許多東西便不合禮數了,須得重新備過。
沈宜秋得罪了祖母,沈老夫人不肯施以援手,只作壁上觀,心里想著一個十五歲的小娘子,從未經歷過這等大事,不出幾日便會左右支絀,只能向服,懇求幫助。
可沈老夫人卻打錯了算盤。
上輩子這些事宜雖未經過沈宜秋的手,但本就是留心、時時留意的子,看過一遍,心中便有了章程,加之執掌后宮多年,千頭萬緒都在手心里,這些小事自是游刃有余。
也不見怎麼奔忙,鎮日在榻上躺著,偶爾一皮子,卻將一應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條,貞順院的一眾婢子這些時日忙得腳不沾地,陀螺般轉個不停,但卻忙中不。
素娥和湘娥等人看在眼里,越發對他們家小娘子佩服得五投地。
沈宜秋要嫁給太子為妃,最高興的大約就是貞順院的下人。往日因主人是個無依無靠的孤,他們在府中不知了多閑氣,吃了多暗虧,連去廚房領幾樣飯食,都得跟在后頭撿人家挑剩下得。
忽然天降大運,仆婢們頓覺揚眉吐氣,一時間個個直了腰板,走路帶風。沈宜秋本想約束一二,轉念一想,他們憋屈了這麼多年,難得高興一回,又何苦敗興,便由他們去了。
這一日天氣晴好,素娥和湘娥正在院中指揮著小婢子們翻曬冬季的皮裘和氅。
素娥道:“以前看不出來,我只道咱們小娘子是有算的,誰知竟有這等能為,也難怪圣人和皇后娘娘要選做太子妃了。”
回頭往廊廡上看了看,只見家小娘子歪躺在竹榻上,團扇搭在肚子上,半闔著眼皮,頭輕輕地一點一點,看樣子正在打瞌睡。
素娥不由嘆了口氣:“只可惜了寧家小郎君……小娘子上不說,心里定然不好的。”
湘娥也有些唏噓,咬了咬下道:“姻緣天定,小娘子與寧公子,就是差了那麼點緣分。”
兩人都覺意興闌珊、索然無味,素娥轉了話鋒:“不說這些了,說點高興的。昨日去庫房領香丸,你猜我遇見誰了”
湘娥道:“什麼都不說清楚,我如何能猜得出來。”
素娥笑著指指晴藍無云的天空:“你再猜。”
湘娥頓時會意,說的是原先與他們一起服侍沈七娘多年的大婢子青娥,笑道:“是呀。”
素娥嫌惡地撇了撇角:“這會兒來找我套近乎,看意思是想求我和小娘子通融通融,讓回貞順院來。”
湘娥道:“你答應了?”
素娥啐了一口:“我呸!小娘子當初沒去皇后娘娘的宴席,看著沒前程了,第一個拍拍翅膀另尋高枝,妄我們這些年當是姊妹,現在見小娘子飛黃騰達了又來吃回頭草,我叉著腰狠狠罵了一通,抹著眼淚跑了。”
湘娥子沉穩,心腸又,聞言道:“你這又是何必,不答應便是了。”
兩人正說著,院外傳來“篤篤”的叩門聲。
素娥柳眉一擰,滿臉不耐煩:“又來了又來了!一早不知道燒香,事到臨頭來抱佛腳。見天地往咱們院里跑,跟四月初八趕廟會似的。小娘子說這什麼來著?”
湘娥笑道:“門庭若市,車馬闐咽。”
“對,對,就是這詞兒,早上五房、七房才來過,這會兒又不得清凈,今日也不知要來幾撥人。”素娥嘟著埋怨。
湘娥也覺甚是煩擾,站起,拂了拂擺上的褶子:“我去前頭看看是誰,你去醒小娘子,記得輕緩些,別唬著。”
沈宜秋半睡半醒間聽見素娥輕輕的喚聲,便即醒轉過來,無奈道:“又是誰來了?”
剛問出口,便有婢子來稟:“四房蕭夫人來給七娘子添妝。”
沈宜秋坐起理了理蓬的鬢發,吩咐湘娥:“請夫人到東廂坐,我換裳便來。”
到得東廂,房中除了四房的嬸嬸蕭氏,還有五個婢子,一個是祖母邊伺候的婢芙蓉,另外四個是容貌、段婀娜的豆蔻,都是沈宜秋的面孔。
芙蓉是沈老夫人邊除了海棠之外最得用的人,而那四個容貌姣好的子,則是祖母心替準備的侍婢,名為跟去東宮伺候,實則是幫爭寵固寵用的媵妾。
這類子,江南豪族多有蓄養,挑選相貌姣好的,自小錦玉食地養著,請專人教授樂舞琴書,長后一部分充作府中的伎樂、侍妾,一部分當作禮饋贈同僚,剩下一些則陪著小娘子出閣,以便在主人娘子不便時伺候郎君,免得水流了外人田。
可沈家這樣自重份的世族,有如此骨的。
沈宜秋前世只道祖母替著想,將這些人照單全收,可尉遲越連這明正娶的太子妃都不待見,對這些子更是不屑一顧。便有心思活的,自作主張,大著膽子去自薦枕席,怒了尉遲越,自己被逐出宮去,連帶著沈宜秋也沒落著好。
至于這個芙蓉,看著老持重又忠心耿耿,卻在最艱難的時候背主求榮,落井下石,投向淑妃何婉蕙,獻策獻計,恨不能將拉下后位。
沈宜秋一見這些面孔,便知是沈老夫人想求和,卻拉不下臉來,找了長媳做說客。
不聲地向蕭氏行個禮,了聲“阿嬸”。
蕭氏站起,親昵地拉住的手:“阿嬸來看看你這里有什麼可以幫手的,哪知道你小小年紀這麼能干,這些事便是歷練多年的主母也要焦頭爛額,難為你安排得妥妥。”
沈宜秋道:“有勞阿嬸費心了。”
蕭氏又寒暄了幾句,方才推心置腹道:“七娘,阿姑年紀大了,不免有些急躁,興許待晚輩嚴厲些,可常言道,百善孝為先,我們這些做晚輩的,又怎麼能與計較呢?”
頓了頓又道:“一家人免不了有些磕絆,可說到底同氣連枝,這世上沒有比自家人更親的了。你年紀小,有的事還不明白。母家是子的倚仗,尤其是后妃,不管哪朝那代,與家族總是共生共榮、相輔相的。說句不恭敬的,譬如當今皇后娘娘,若沒有張太尉,在宮中的日子有這麼舒心自在麼?”
說得苦口婆心,口干舌燥,但沈宜秋仍舊無于衷,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顯然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蕭氏被迫從中斡旋,本就不甚愿,見沈宜秋這油鹽不進的模樣,越發覺得自討沒趣,心中不住地埋怨婆母。
不過既然命,也只得繼續勸道:“別看阿姑待你嚴厲些,說實話,你這許多堂姊妹中,最……重的就是你了。”
本想說疼,但是連自己都不信,便臨時改了口。
沈宜秋依舊笑而不答。
蕭氏著頭皮繼續道:“你看,阿姑心里還是疼你的。”
一指芙蓉:“芙蓉是邊第一得意的人,平日起居都離不了的,也與了你,換了別人哪里舍得?還有這些婢子,也都是阿姑心替你挑的,我見著好,想替八娘要一個來,阿姑說你一個人在東宮不易,邊不能沒幾個得力的人,我們誰也不許搶。”
沈宜秋一笑:“既然阿嬸這麼說,我就私自作主,將其中二人送給阿嬸。”
蕭氏嚇了一跳,忙擺手:“這如何使得?”
沈宜秋道:“祖母將人賞了我,這些人便是我的,我愿意給阿嬸,祖母一定沒有二話。阿嬸不必客氣,咱們都是沈家人,同氣連枝,日后八妹出閣,有祖母挑的人幫襯著,我這做阿姊的便放心了。”
蕭氏噎得不輕,可又挑不出的理,的確,沈老夫人將這些人給了,便做得了這個主。
可作母親的,誰樂意給自己新婚的兒塞幾個妖妖調調、藝雙絕,一看就不安分的媵妾?
沈宜秋虎著臉,佯裝生氣:“若是阿嬸再與我見外,便是看不上我。”
蕭氏可不敢擔這藐視太子妃的罪名,只得打落牙齒和吞,強歡笑道:“那阿嬸就替你八妹謝謝你了。”心里將婆母又罵了幾十上百倍,不過人再手底下,陪不陪嫁全由他們作主,大不了養幾天送人。
沈宜秋又道;“這些人是祖母心挑的,藝都是一等一,必定能讓八妹如虎添翼,阿嬸切莫用作他事,辜負了祖母一片苦心。”
蕭氏眼前一黑,不說便罷了,偏這麼叮囑一句,也只好給兒作陪嫁了,否則將來問起來不好代。
沈宜秋又道:“阿嬸別見怪,我與八妹、四姊三人分非同一般,八妹有的,也不能了四姊的分。阿嬸先挑兩個,剩下的兩個便有勞阿嬸送去給二嬸,四姊剛議定了親事,想來最晚明年也要完婚,正好與作陪嫁。”
蕭氏一聽不止膈應,二房也有份,心里立時好了些。
沈宜秋看了一眼芙蓉道:“阿嬸也說了,芙蓉是老夫人邊第一得意的人,老夫人日常起居一日也離不得的。這卻是不能隨便送與阿嬸了,還請阿嬸替我還給老夫人,祖母的心意,七娘心領了。”
蕭氏說得啞口無言,只是唯唯諾諾,暈暈乎乎地帶著五個婢子出了貞順院,這才愕然發現,方才自己一直被個十五歲的小娘子牽著鼻子走,毫無招架之力。
眼下想來只覺莫名其妙,出一等國公府,雖是庶,但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
可方才和沈七娘相對而坐,卻毫拿不出反駁的勇氣。
蕭氏百思不得其解,難不這七娘子真是凰命?要不小小年紀怎有這樣的氣勢?
當下在四個婢中挑挑揀揀,費盡心機挑了兩個姿稍遜的留下,送瘟神似的將另外兩個送去了二房。
沈四娘前陣子剛定下一門好親事,說的是安平伯府長房嫡次孫,本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誰知沈宜秋忽然飛上枝頭了真,登時將的風頭搶盡,與東宮一比,伯府便黯然失了。
這幾日正氣悶,誰知沈宜秋得寸進尺,竟還送了婢膈應,饒是平日智計百出,自詡諸葛,此時也一籌莫展,只能氣急敗壞地摔了兩只杯子三個碗,倒在床上抱著被子哭。
青槐院卻是另一番景,沈老夫人本以為自己主示好,孫定然激涕淋,必然會來負荊請罪,誰知等了一會兒,沒等來沈七娘,卻等來了灰頭土臉的芙蓉。